【紀錄】合歡畢北之路:兩倍折磨一趟滿足

  • Lucky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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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網友的心得,以下內容不代表健行筆記立場。

(一)

登山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這是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在經歷一段行山歲月後,我們從不知所以然,到似懂非懂、滿腔熱血,再到自信沉著,逐漸構築獨樹一格的行山哲學。對我而言,山路只是人生路其中一小段,面對登山與面對人生其他大小事需要的智慧,其實是毋須、也無法區分的。

「好奇」是我認為能夠賦予生命除了生存以外最具有價值的事情。因為好奇,我們能夠不斷充實內心;因為好奇,我們激發源源不絕的創意;也因為好奇,我們渴望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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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畢祿山,或許是因為有著「中橫四辣」的名頭而廣為人知,無論是否順道造訪鄰近的鋸齒連峰和羊頭山,大多數人選擇從 820 林道進出。幾年前,我也曾循 820 林道走上畢祿羊頭路線,站在畢祿山頂往北方望去,南湖大山、中央尖山、甘藷和無明諸峰盡收眼底,連綿的森林和崩塌地靜靜地延伸到遠方,讓人不禁心神嚮往,好奇是否曾經有人踏上這條路。

這樣的好奇一直藏在心裡,不知不覺也默默過去好些年,雖然也曾花費不少時間蒐集資料撰寫計劃書,但要找到志同道合,還要能夠請假爬山的夥伴,又談何容易。

然而,就像 Katie Roiphe 在《不要靜靜走入長夜》(The Violet Hour)書裡這樣說:「若你關注某件事物夠長久,會對它產生一種與愛相去不遠感覺。」有些好奇放久了,也會漸漸發酵成慾望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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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當時機成熟,就會自然而然發生。這次邀約畢祿北稜,出乎意料有十位朋友報名參與,雖然最後因為許多不得已的原因只有八人成團,仍比我原先預想來得熱鬧不少。

為了探索新路線,我們決定從大禹嶺進入合歡越嶺古道,再爬上稜線從南側進入畢祿山主脊,也就是許多山友所謂的「卯畢羊」前段;這段路可以觀察日治時期開鑿警備道路的痕跡,還會經過美不勝收的小完美谷草原,著實相當有趣。

至於這次的團隊,有老班底石恩、小魚、志宏,許久沒一起爬山的怡華、沛、傳祥,還有第一次見面,直接從網友晉升山友的 Ari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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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上回住在大禹嶺,要追溯到幾年前和石恩與芝瑩來攀登畢祿羊頭的時候。

還記得那次計畫很瘋狂,因為自行開車前往,為了解決路線起、終點異地接駁的問題,我們特地載了一台小折上山,打算寄放大禹嶺工寮,這樣從慈恩上羊頭走到畢祿時,就能從大禹嶺騎單車回慈恩。

然而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當我們起登前一晚抵達工寮告知計畫,並詢問適合停放單車的地點時,才從工人大哥口中得知大禹嶺到慈恩路段正在維修施工,得等到隔天早上才開放通行。可是我們如果天亮以後才出發,就無法如期完成原定路線了。

後來大哥建議我們當晚留宿大禹嶺工寮,隔天早些從畢祿開始走,而當天他正好會到慈恩,下崗後便可順便接我們回大禹嶺。

至於我們最後還是摸到管制時間才下山,被困在慈恩工寮度過寒冷的一夜,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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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工寮,熟悉的登山口,不同的是當時的大哥已不在這兒做工了。我們也不住工寮,而是另擇民宿而棲。

民宿的床位非常大,每個人都有專屬的床墊和寢具,不像當年工寮小隔間裡,只能三個人擠一張床,搶同一條棉被。不過太空曠、太開放的空間反而缺了些溫度,就寢彷彿只是行程表中公事公辦的任務之一而已。

大禹嶺名稱的由來,是蔣經國先生認為興建中橫公路如同大禹治水般困難,不過這兒其實並不是山頭,而是取大甲溪和立霧溪分水嶺之意。實際上,大禹嶺是卯木山與北合歡山之間的鞍部,因此又稱作「合歡埡口」。

至於中橫公路東段與霧社支線的原型,正是合歡越嶺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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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越嶺古道是日治時期開闢的橫斷道路之一,最早建設於太魯閣戰役時期,連接霧社及花蓮港,風景優美,在昭和年代就已是頗負盛名的登山路徑,與八通關道路和大甲溪沿岸道路齊名。後來隨著中橫公路落成通車,古道變得乏人問津,甚至因為開發而永遠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

時至今日,在許多前輩努力下,我們仍然能夠平穩地走上一段路,漫步五日尺寬的浮築橋,感受一世紀前的戰慄與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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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們一定要到卯木山瞭望台沖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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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是我們當中唯一走過合歡越嶺古道和小完美谷的人,雖然問他路況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不過在瞭望台沖咖啡這個夢想卻本能般浮現腦海。

我非常期待山上的咖啡時光!

咖啡是每天行程不可或缺的精神補給,如果一天沒喝咖啡,那上坡就會欲振乏力,下坡更容易昏昏欲睡,就算只是走平路,也會提不起興致。正如作家馮平寫道,咖啡乃靈魂之血,「咖啡以淬煉自身的至情至性,收攏人空虛又支離的知覺,給予魂活生生的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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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道往卯木山的路非常美麗,會讓人無法抑制想要走進去一探究竟的衝動,我跟著沛的腳步往山上奔跑,直到半路才發現居然把相機留在岔路口,忘記帶上來!

「要不然再回去拿?」志宏提議道。
「蛤!可是好麻煩。」其實我捨不得錯過卯木咖啡時光每一個珍貴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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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八個人霸佔瞭望台二樓,陽光從壞損的屋頂上灑落,空氣中揚起煙塵被染得金黃,徐徐微風拂過破舊窗框,斑駁木地板發出嘎吱嘎吱響。沛拿出筆墨在圖紙上恣意揮灑,而我則將咖啡煮得滿室飄香。

有那麼一刻鐘時間,我遺忘自己正在登山,遺忘汗流浹背和氣喘如牛的考驗,遺忘等高線,也遺忘身在何方;這幾乎無處立足的斗室彷彿就是全世界。我們足足在瞭望台停留一個小時,大部分時間啥事也沒做,只是望著青翠的遠山發呆,或聊些沒營養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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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瞭望台發生的一切都如夢一場,是那種美到會賴床不想醒過來的夢,若非志宏還是 Ariel 出聲提醒,興許我們會這麼無止盡沈迷下去。

往小完美谷的路途還很遙遠,我們依依不捨離開瞭望台時已日上三竿,再度回到古道岔路口,看見被我們扔在路旁七橫八豎的裝備,還有依然安穩躺在背包旁的相機,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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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雖然小完美谷和卯木山位於同一支稜線,但路線因借寬敞古道之便,直至關原駐在所前才向山脊攀升。由於枯水期時小完美谷的看天池有乾涸可能,離開古道前的溪溝也經常成為最後水源。

往稜線的路相當陡峭,有一段甚至被比人還高的芒草淹沒,幸好路途並不長,也只須爬升兩百公尺,走起來並沒有想像中那樣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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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幾年有越來越多人走進非傳統路線,使得這些路線的路況變得越來越明朗,許多早期紀錄披荊斬棘的障礙都已經暢通無阻,雖然偶爾仍須穿梭在茂密植被中,只要願意彎下身來,往往就能看見清晰的路徑以及前人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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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近期紀錄中,有不少隊伍提到比預定時程大幅提早抵達營地,我們也不例外。即便一路上嘻笑打鬧,休息拍照,吃飯畫畫,喝水尿尿,我們仍然下午三點前就走完今天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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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說是一路暢通或許有些誇飾了,如果沒有足夠的認路經驗,仍然會有不知所措,甚至迷路的風險。小完美谷前最難走的,大概是沿碧綠溪源乾溪溝上行那段路,除了箭竹又高又密,阻礙前進又遮擋視線,缺乏路條指引,腳下濕滑的大卵石,都讓前進的過程充滿危機。

第一天比預期來得順利,我們很快搭好營帳,煮好香噴噴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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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很懶得在山上煮飯的人,所以只要有人願意擔任大廚,我一定義不容辭幫忙背食材上山。這次行前開會的時候,Ariel 自告奮勇要幫大家規劃菜單,我真的是毫無猶豫,立刻決定加入搭伙的行列。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真是太明智了!我從來沒想過原來菜市場一些簡單又輕量的乾貨,例如香菇、金針花、紫菜、膨皮、豆皮,搭配泡麵剩下的粉包與油包,就能變出色香味俱全的豪華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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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足飯飽以後,我們早早入睡,為隔天即將到來的操勞養精蓄銳。第二天要沿南稜走上畢祿,再沿北稜走到鈴鳴山前,是此行最具挑戰的部分。

我和傳祥沒有搭帳,秋天睡天幕對我來說真的是很棒的享受。


(五)

鬧鐘還沒響,已經有人在帳篷旁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來是 Ariel 正在刷牙。我將頭探出溫暖的睡袋,望向夜空,看見在雲隙中掙扎的獵戶。凌晨時分瞧見獵戶,不免讓人嗅到一點冬天的味道。

冬季看獵戶,夏季看天蠍,觀察星空是我們在山上除了蟲鳥草木外,最直接用肉眼感受時節的方法。夏季向晚,天蠍會從東南方地平面緩緩升起,直到午夜爬到最高,凌晨再從西南方落入地平面;而冬季時,陪伴我們一整夜的則是與天蠍誓不兩立的獵戶。

至於秋天,除了天氣溫和適合爬山,夏季星空陪伴我們入眠,直到冬季星空將我們喚醒,可謂雙重享受。

我們天還沒亮就啟程,在濃霧中頂著微弱曙光穿梭在滿結冰霜的灌木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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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路剛開始就明顯比前一天難走,尤其摸黑時更難發現隱藏在茂密枝葉後頭的老舊路條。我們抵達畢祿山南峰前便吃了些苦頭,被堅韌的杜鵑攔腰擋住,被比人高的密箭竹導偏了方向,好不容易登上山頭,又被一個小危崖逼得要回頭。

經過畢祿南峰後,隨即進入一片高聳而優美的針葉林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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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視野不錯,能望見通往畢祿主脊的稜脈,不過森林底層依舊密布芒草與箭竹,腳下路跡似有若無。我們參考前人紀錄,沿著緩稜繞了一小圈,才發現其實可以從山頭直線切過來。

經歷一番小波折,天色早已大亮,霧氣完全消散,身體也漸漸暖和起來。我們在陡升前的最後鞍部重整旗鼓,該脫外套的脫起來,該吃行動糧的吃起來,連怡華也拿出辛苦背上山來的蘋果,大口豪邁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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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預計一口氣走上畢羊稜線,沒想到剛從鞍部出發沒多久,就發現一塊稍微裸露但視野不錯的平台,可以遠眺合歡群峰與屏風奇萊;沛決定提早拿出筆墨記錄這美好的早晨。


(六)

鑽過最後一片潮濕箭竹林,陽光總算毫無遮蔽灑落全身。在真正上抵山頭前,空氣中仍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黏稠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滲入皮膚。

這樣細微的知覺似乎很難突破強烈喘息從而意識甚至被記憶下來,不過我覺得和這群夥伴爬山,心靈總是無比富足,五感被打開,想像力被釋放,來自天地萬物的靈感源源不絕,綿綿密密,直到浸透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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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祿山頂,來自西方碧綠溪和來自東方華綠溪的雲氣蒸騰,勢均力敵誰也不讓誰,我們走在這魔幻界線宛如摩西分海。遠方聖稜線若隱若現,莊嚴肅穆,像似在召喚,同時庇佑座下行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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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們確實需要庇佑。

就在風光明媚的畢祿山草原盡頭,等待我們的是連續的、破碎的、深不見底的巨大崩塌,這是華綠溪向源侵蝕留給大地的傷痕,日復一日改變這條已然怵目驚心的山脊。我們須得踩著鬆軟而陡峭的稜線邊緣前行,時而攀爬裸岩,時而緊握樹枝垂降,遭遇真正難行之處,還得屁股著地,用最原始且保險的方式緩慢挪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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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活力滿溢的沛當攻擊手開路,很快便發現他選擇的路徑不太適合我們這群背負大包,身高一米八的男子。我和傳祥身手矯健,也比較暴力,還勉強能破除障礙跟上步伐,舉止紳士的石恩和志宏則是吃足苦頭,經常連人帶包卡在幾近垂直的樹叢裡,進退兩難。而走在最後押隊,笑看前方哀號連連的怡華倒是十分冷靜,總能選擇最順暢的路線悠然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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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稱為「畢祿斷崖」的地形不過寬四百公尺,我們足足花費一個多鐘頭才順利通過,也算是相當重口味了。

我們在一片展望開闊的斜板岩上歇息,沛的天地小畫室再度開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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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也說不上為什麼,「北畢祿山」這名稱聽起來有種遺世獨立的感覺。的確,這兒位處畢祿北稜線正中央,無論從南邊畢祿,還是從北方鈴鳴,都得走過好一段人跡罕至的荒蕪山嶺。這段路其實並不長,卻因為障礙重重而讓苦行其中的人們耗費大把時間,才總算能夠一親芳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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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北畢祿山前,我們依循航跡仍幾度走錯路,有時踏上獸徑,發現即便屈身也窒礙難行;有時則誤入前人錯走而折返、明顯比正路還要寬大的歧途。

不易親近的北畢祿山帶來的最大收穫,是近年來山裡難得的清靜。在這越來越多人蜂擁入山的年頭,許多大眾路線都已承載遠超負荷的人潮,連帶部分冷門路線也開始熱門化,要在隊伍能力範圍內的有限選項中尋覓一方淨土,確實越來越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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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畢祿山頂並不在必經之途,不過從岔路到山頂也不過兩、三分鐘步程,而抵達岔路口前有片與世隔絕的凹谷,是個避風的好地方。

岔路口的樹幹上,釘著經典藍天隊路牌,連鋼釘看起來都還相當新穎,可說是一路上最接近文明的事物了。

「這條路未曾被遺忘。」當下我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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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日再度回味這條路,我發現我們嚮往的並不在於路本身,而是置身天地,能夠將私密內心開誠佈公且毋須接受他人評判的時空。大自然不會拒絕任何擁有思想的生命,唯一的差別僅在於我們如何同 Geoffroy Delores 所說——被馴服。惱人的箭竹,荊棘的刺柏與小檗,難行的馬醉木和杜鵑,也不過用他們獨特的方式關懷人類,馴化人類。這段讓人不得不全心全意活在當下的經驗,無疑是整趟旅程中記憶最深刻,也最幸福的時光。

於是,有沒有人記得這條路變得不再重要,藍天隊以及許許多多曾在此地駐足的前輩,參與我舉目所及的大自然,終究成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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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們筋疲力竭之際,黑水塘營地總算如撥雲見日般出現在草原彼端。昏黃的夕色下,迎面而來兩位略顯疲態但講話仍精神抖擻的輕裝山友,說打算當天推出去大禹嶺。

事後我才知道原來是野跑前輩,周青和古明政。


(八)

半夜似乎下了場雨,風拍打天幕灑落水花滲入睡夢中,逐漸模糊潛意識邊界。天色微亮時,我發現天空竟沒有一片雲,只剩下肉眼不易察覺的高空水氣從東邊延伸到西邊,在晨光渲染下為寧靜大地增添迷幻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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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早起的並不只有我,每頂帳都像蠕動大蟲棲身其中的巨蛹,大家都捨不得離開溫暖的睡袋。

又經過許久,陽光總算直射大地,所有人開始忙活起來。瓦斯轟轟燃燒,食材在鍋爐中沸騰翻滾,碗筷亂中有序互相碰撞,大夥肆無忌憚咀嚼吞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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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藍晴空下,畢羊連峰顯得碩大無比,像一道綿延屏障阻絕山野以外的紛擾。畢祿北稜是觀看畢羊稜線距離最近,也最精彩的地方,不但可以仔細端詳每一座鋸齒,更能發現她們各自獨特之處。

我們在這片與熟悉世界若即若離的小天地,建立起一座自得其樂、自給自足的小聚落。我們不需要石頭,不需要黃金,只要一片草坡和一灘淺水,就能玩得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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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鈴鳴山只剩下最後一小段路,雖然還不清楚實際路況,不過前一天迎面遇見周青和古明政,加上他們告知沿途有補繫新路條,信心可說提振不少。話雖如此,我們才離開營地沒多久,又再度身陷遮天蔽日的箭竹與刺柏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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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後,我們游過最後一道被芒草淹沒的小凹谷,視野豁然開朗,闊別整整一日的合歡山草原再度浮現,眼前再也沒有高過腰部的箭竹。大夥放慢腳步,也放慢心跳,在一片突兀的石瀑上各據一方,呼吸最後一口冒險味道洋溢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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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西方畢祿溪和來自東方華綠溪的溫暖濕氣再度湧上來,滋潤每個人快被曬裂的皮膚。

啊!鈴鳴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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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明明才經過四天,卻不知為何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覺。當我們全心全意置身荒野,任何精確度量都顯得多餘。「快到了」是我們經常用來展望未來的詞彙,無論時間,還是空間。

爬上鈴鳴山,回歸文明的日子就快到了;
經過人待山,平坦好走的林道就快到了;
抵達登山口,風塵僕僕的接駁就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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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吃慶功宴,就像出發時敬山一樣,是在荒野與文明之間轉換心情和態度不可或缺的儀式,不過慶功宴未必要澎派大餐,甚至不一定要回到文明日常才能享用。我們在 730 林道 25K 工寮用草根味十足的咬人貓火鍋,帶大家的腸胃做收心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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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人貓能吃嗎!?」
「當然!」
「那麼……好吃嗎?」
「有土味,像在吃路邊雜草的感覺。」

我想起多年前行旅越南的時候,在中部鄉村吃路邊攤,老闆抓了一籃看起來壓根沒洗過的菜讓我們配河粉,也充滿相當類似的土味。(後來那籃沒吃完的菜還被老闆收回去,準備留給下一位客人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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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道上採咬人貓沒辦法清洗,畢竟光是摘下來就得冒著被扎到唉唉叫的風險。我們只能相信這裡的環境沒有被污染,連泥土都很乾淨。不過說實在的,我們在山上也從沒吃什麼乾淨的東西,沾滿污垢的雙手往往只隨意在衣褲上擦一擦,便毫無忌諱地抓起食物往嘴裡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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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上小柯的車以後,大家原來打算到員山街上嗑小吃,不過才剛出發不久,所有人都餓瘋了,於是臨時決定改在南山村覓食。我們在隱密的空地中發現一家新開的炸物攤,率性的後廚格局和溫馨的前台燈光瞬間吸引大夥的視線,走近一看才發現老闆夫婦分別是法國人(推測)和當地族人。

在運輸不便的山區吃都市的食物,本不抱太高期待,不過他們的炸雞著實顛覆想像!不但肉味濃郁鮮甜,還炸得外酥內嫩,咬下去的瞬間,油汁香氣附著口腔每一個角落,久久不散。

在車水馬龍的台北車站告別小柯,告別每一位隊員,走進明亮的、涼爽的、名為「捷運」的移動鐵盒,我回想起十二個小時前還在遠離都市的閂山草原上,和大家一起曬太陽,眺望聖稜線。不斷穿梭在文明與野外之間,似乎成為我們生活的規律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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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讀了一本資訊量非常飽滿的書,是 Robert Moor 所寫的《路——行跡的探索》(On Trails: An Exploration),其中花費不少篇幅探討「荒野」的概念如何誕生,以及活在文明中的人們為何開始嚮往荒野。在書的最後,他用一段文字回應 Baruch Marzel 的話:「故事永遠不是真理,渾沌才是真理。」他說:「存在論的真理,這世界的深刻真相,確實是混沌。但是實用主義的真理,也就是我們可以拿來應用的真理,帶領我們前往某處的真理,是去蕪存菁的混沌。前者是荒野,後者是道路。」

「我們一生下來就在混沌裡飄盪,但是我們不會絕望地失去方向。」他接著說,「傳承的智慧可以帶我們走得很遠,但也只能走這麼遠。接下來,我們必須靠自己的力量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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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畢北之路,是我們共同完成的,一場偉大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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