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眠月之山》-石猴下的石頭

※本文摘錄「眠月之山

石猴下的石頭

晨曦,照耀在沼平火車站。

站前舉行了記者會。現場滿滿都是人,我不敢相信我的好運!除了警察,還有軍人、救難隊、林務局工人、戴著紅色帽子的隊伍、義工、原住民和許多電視電台的記者。一位高階警官宣布了整個搜索計畫。原本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上的人,只因魯本聚集在此。

「我只是一個爸爸,只想找到兒子。小時候,他總是跟著我。現在換我,換我跟著他,希望能找到他。謝謝大家!」大家要我講話,其實我除了謝謝,還是謝謝,還能說什麼?

火車匡啷匡啷,蜿蜒地往山上爬。車廂很擠,有些人還好心地要讓座給我,我趕緊推辭。愈往上走,車速愈慢,森林愈是濃密,密密麻麻地連成了一片樹海。山崖瀑布,被風橫吹的如一簾無聲起落的五線譜。

「很漂亮吧!」旁邊一個搜救隊員問我。

我微笑點頭。然而,我的笑容是假的。森林遼闊的令我心慌。不知道方圓多少公里的暗綠迷宮,對迷路者不等於是個難纏而難以脫身的黑洞?火車通過懸空架高的深谷,遙遙不見溪水,我感到暈眩反胃。隧道、裸露的崩坍、斷折半空的倒木……

唉,我小心翼翼,不讓恐懼流露出來,努力維持著欣賞風景的微笑。

石猴車站,是個廢棄的鐵皮車站。其實,說它是一處遮雨亭還比較貼切。藤蔓、茅草從山壁攀落,和溪側蔓延上來的會合,把曾經掏空剷平的空間重新填滿。被攔腰砍斷的巨木年輪上,青苔已經覆過了刀痕。鐵軌以平滑的弧度,消失在人造杉林的盡頭。這裡是文明和自然交手的邊界。

剛背起背包,準備走出車站時,Larry 叫住了我。他指著我的鞋子:「費爾,你鞋子這樣,不能跟去。」

「今天是第一次的搜索,我得去。」低頭看著有些破爛的鞋:「放心,我沒有問題。」

「No,穿這種鞋子到山上,你只會變成累贅。」

「不會的,我常在山林走動,習慣了。」

「讓他們專心找你兒子吧!」Larry 語氣堅定:「你留在這裡。他們來回要耗上一整天,別拖累他們。空軍也出動了直升機,分區搜索。我們必須等消息。」

我遲疑了一下,終究不敢違背他的命令。我沒有走過台灣森林,心裡有顧忌,更不想成為別人負擔。於是便讓到旁邊,讓搜救隊伍、原住民軍警、扛著攝影機的媒體記者,陸續走下森林深處。

人聲安靜,才聽到四周的鳥叫蟲鳴。稀疏的陽光灑在鐵軌上,映著亮眼的金屬光。一段段的工字型鋼筋,被螺絲牢牢扣住、鎖死。松針掩蓋的枕木下面,仍是鋪得堅實的碎石碴。一股強大的人類意志,貫串到深山不知處。這麼陡峭之處,當年日本政府不知耗費了多少資源,千辛萬苦地把木頭砍出去。如今事過境遷,人們再千辛萬苦地盼望把木頭種回去。這樣「前人砍樹,後人種樹」的玩笑,將來的人不會再傻了吧?

地名叫「石猴」,因為附近有顆巨石,看上去像是坐著沉思的猴子。我攀上石頂,和它一樣凝望遠方,漫無邊際的森林橫過眼前。魯本一定來過這裡,在此處瞭望樹海。我感覺到和他相同驚喜的心跳,他一定不會滿足,一定忍不住要走入這片美麗世界。我知道的。從小,我們父子就經常一同在森林探險,我了解他。心痛。

時間還早,我拿出《寂寞星球》那本旅遊書,開始仔細閱讀。書上介紹了附近步道:一條是從石猴經過千人洞到豐山,至少十小時;一條是從塔山經過石夢谷到豐山,約六小時;一條是從石猴到杉林溪,約八小時。「三條路都不錯(All three walks are good.)。」可是,書上所描述的感覺,已經不是我眼前看到的。我有些心驚,因為除了搜索隊下去的路口,還立著明顯的護欄標示。其餘的,並不是我概念裡的步道。Larry 說得沒錯,這完全不是紐西蘭國家公園維護下的那種步道,再加上幾個颱風,地貌和路跡可能完全變了。

我四下逛著,踢著鐵軌旁的石頭。偶然的,我撿起一顆石頭,拍去土塵,想著如果等一下僥倖找到魯本,就當作紀念品送他。

每次有機會和魯本出去探險,我總會帶回當地的石頭,把它掛在牆上或者放在花園裡,做為旅行紀念。我們會一起賞評石頭的形狀和花紋。可是這次,我摸著這石頭,像被蜂螫了一下。怎麼上面的圖案,看起來這麼像是有人從樹上、從懸崖邊緣倒栽下去?

不,算了,放口袋就好,何必做無稽之想?我應該把精神集中在更重要的事。

中午時分,又來了好幾車廂的觀光客。大家在附近照相,散步欣賞風景。經過時,都很親切地問候。

「加油!」「加油!」

「謝謝。」

「加油,就是要繼續往前走!」

我原本一直不清楚「加油」是什麼意思,直到有個中年人這樣對我說。

他在一隊人群裡朝我喊,喊得很大聲。聽到的人都笑了,我也笑了。然後,等他隨著眾人走過來,便用力搭著我的手說:「加油,加油。」

他是真心地叫我「加油」!

(圖/遠流出版公司提供)
 

圍觀人群之間,有個懷孕的媽媽牽著孩子,和年輕的爸爸站在一旁。或許,是我下意識被這樣全家團圓的畫面所吸引,羨慕看著;或許,是我眼帶感傷地想起魯本幼時的模樣,朦朧想著,傻傻想著。這位媽媽便在這時上前,拉著我手,輕輕放在她明顯鼓起的裙裝上,低著頭,像在對著肚子裡的嬰兒說,像在對著我說,像耳語,像搖籃曲:「魯本爸爸,加油,加油。」

這一刻,我幾乎忍不住淚水!我多麼幸運,活在這樣廣大的一份愛之中。

身邊圍了愈來愈多人。她先生拍拍我的肩,拿起我手上的傳單唸起來:
父親尋找愛兒,男,二十三歲,身高一八五公分,淡褐色短髮,膚色白皙,身材高瘦,戴眼鏡,可能戴綠色卡其帽,背藍/黑色背包。民國八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抵台,可能前往阿里山區、日月潭、太魯閣、雪山山區健行。嘉義縣警局及家屬共同提供獎金台幣二十六萬,懇請仁人君子知其下落者,速與各地警察局或警政署外事組警官隊連絡(02)2394-0238,(02)2394-0486。

來台尋找魯本所製作的傳單。(圖/遠流出版公司提供)
 

我聽不懂,但他聲音嘹亮。

人群淡去,後面一片森林的背景浮上來。樹幹,前前後後交錯。樹根,牢牢盤住鐵軌邊的土石。回憶,怎麼如此源源不絕?我突發奇想,魯本會不會像小時候一樣,是調皮地躲在了哪棵樹幹後面?或是趴在了哪個角落石頭上?「魯本,魯本,你在哪裡啊?爸爸投降了,你快出來吧!」我假裝看不見,也找不到,可是我心裡偷笑,知道一切沒事。這次,只是一個時間比較長的躲貓貓遊戲吧?

傳單回到了我手上。這張傳單,現在已經出現在沿路許多地方。有的貼在車站告示欄,有的壓在路邊的大石頭上,有的釘在三叉路的路標柱子上。又有人拍著我的肩走過,啊,這麼多人鼓勵我!這不是躲貓貓,糟糕,是真的走丟了嗎?

午餐時碰到一群日本觀光團,聽到一件事。

「你知道這裡的名字嗎?」一個穿著體面的日本人,在我身旁瞭望。

「Monkey Rock。」我回答。

「那是地名,還有一個名字。」

「什麼名字?」

「眠月。就是這條鐵路的名字。」

「眠月?眠月?」我重複念著,嘗試記住這個聲音。

「就是在月亮下睡覺的意思。」他說:「最早規劃這條鐵路的,是個日本大學教授。他白天做調查,晚上躺在石頭上睡覺。看著月出,看著天頂的千年老樹。」

我靜靜地聽。

「十幾年後,他重回這裡,可惜老樹都砍了。光禿禿的山,讓他非常失望。為了紀念當年月下的回憶,他就把這裡叫做『眠月』。很美的名字吧?」

噢,我的心又痛了一下!

石頭,森林,月下沉睡。世上真有這樣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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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相關資料

     

     書名:眠月之山:一個紐西蘭父親的台灣尋子奇緣

     作者:費爾‧車諾高夫斯基, 何英傑

     出版社:遠流

     出版日期:2015年01月01日

 

 
看完後我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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