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中雪

  • 山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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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央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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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三雪之中雪

我個人的登山生涯中,新康山跟中央尖山是讓我最難堪的兩座,這兩座山在岳界都是又遠又難纏的,新康山我是去到第三次,而且是帶了我從沒高山縱走經驗的老婆一起上山,才個人登頂成功。中央尖山也不惶多讓,六零年代我分別從畢祿山、從甘薯峰、從南湖等三條不同路線要過去都鎩羽而歸,所以68年1月的寒假,我又找了建築系班上另外兩位同學要去單攻中央尖山,有了幾個月前南湖中央尖因為雪厚而棄攻的經驗,這次捲土重來,我準備了更多雪攀的裝備,其實窮學生也就能只有冰斧冰爪及多帶一雙雨鞋罷了,帶雨鞋是希望行走過程中雪水不要灌進鞋裡,那種椎心的寒凍,我在大劍山是領教過了,還差點讓學弟張文燦休克命喪在那兒,萬事俱備,東風合和,三人就出發了。

我們坐了早上七點往花蓮的公路局車,約十一點到了梨山,到處閒逛,約中午一點坐上梨山往宜蘭的班車,在思源啞口下車,又沿著710林道往上走,上次有紀錄6.7K登山口再過去的地方有間工寮,我們就預定住那裡。因為大五了再一個學期就即將畢業,兩位同學當做是畢業旅行式的遊山玩水,心情是興奮雀躍的

,從他們走在林道上的喧鬧歌唱,就可以感受得到。不知不覺中走到林道一處大急轉彎,走在第一個的我發覺了異狀,原因是林道的兩旁,散布著數以千計大陸的傳單,他們的傳單喜歡用紅色的,所以沿著林道一片的血紅。我有想到是否空飄汽球撒落的,但也不致於如此整齊密集啊!兩位同學第一次看到這種傳單,情緒更激動了,就差點沒手舞足蹈起來,我則是頭皮發麻,全身起雞皮疙瘩,若無其事的暗中卸下背包,偷偷把放在裡面的開山刀拿出懸掛在腰邊,居仁國中合歡山事件的陰影仍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就算是給自己吹口哨壯膽也行。

所以我就像作戰走在最前端的哨兵,戒慎恐懼的眼觀四面搜索前行,後頭兩位同學則像小朋友在遠足一樣,又唱又跳的,快樂的不得了!一直走過登山口來到這間工寮,我才放下警戒心,工寮看樣子是當年造林時所建造的,有些殘破,但遮風避雨已足夠,煮食完畢,向晚時分夕照餘暉掛滿了秋冬的蘆葦,我在工寮附近的林道信步閒逛,回憶著這幾年來笑傲山林的種種,也思索著畢業後該何去何從,這就是強說愁的年輕煩惱,不是嗎?夜晚我輾轉反側,宛如近鄉情怯般的,不知該用何心態來面對這令人又愛又恨的百岳故友—中央尖山。

因為是單攻,也全部都住工寮,所以沉重的複式營帳就省了,我的同學能走多快,就是我們前進的速度,這也將決定是住在第一、第二或是最後香菇寮。冬天的中橫宜蘭支線,似乎整季都陰沉沉的,灰壓壓的雲層,真讓人家喘不過氣來,我們離開工寮從登山口展開了行程,一陣爬坡之後,兩位同學似乎笑鬧不起來了,總要衝上稜線,來到小防火道的松針林,才能稍微鬆口氣。要轉上多加屯山以前,我急著要在林木枝葉的隙縫中,找尋中央尖山的蹤影,因為它的雪況,將是我們此行成敗的關鍵,雲霧瀰漫中,見是見到了,但我心中一凜,山溝的積雪只比幾個月前來的時候少一些些,目測看來,那雪溝至少也有七八百公尺高,我能帶這兩個嘻皮笑臉的同學攀上冰雪封山的絕頂之巔嗎?其實我內心早就有了答案,這一切,就只能隨緣而喜吧!

從多加屯山轉下木杆鞍部,我們背的裝備糧食不多,行進的速度還算蠻快的,從木杆鞍部離開了登山的主線,轉向右急降朝向溪底,六零年代南湖中央尖這一嶽一尖在台灣岳界就算是艱困路線,傳統路線都已艱難漫長了,倒走的隊伍似乎都沒聽說過(約100年10月我再去南湖中央尖,在南湖圈谷山屋真的遇到一隊成大山協六女二男從中央尖溪倒走的隊伍,但他們倒走的原因不是自恃體能超強也不是想標新立異,而是搶不到新雲稜山莊的床位,所以不得已為之,勉強走到圈谷山屋全隊就已高掛免戰牌,馬比杉山都不去了,癱在山屋裡睡大覺),我這樣倒走自己也覺得憋扭,也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只是在山下情傷,在山上為了一座山也是魂縈夢牽,莫非,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紛飛的妄念電光石火般此起彼落,小心的沿山溝陡下來到溪邊,脫下登山鞋渡過南湖溪,我們來到了第一香菇寮,實在說南湖溪林木蔥鬱,綠意怏然,流水輕靈悅耳,和風徐徐,是化外的人間仙境,但登山客來去匆匆,多少人肯駐足諦聽靜觀?

用完午餐稍事休息後,仍未超過正午十二點,所以我們繼續朝更深的溪谷推進,但不是溯溪,而是爬山,要爬五百公尺高翻山越嶺而過,花了三個小時,才從南湖溪轉到中央尖溪,溪畔一棟工寮矗立著,孤伶伶的伴著歲月的嬗遞,以及滿山的空寂,那是第二香菇寮,即使天候尚可,我們能推進到中央尖下的最後香菇寮,但我鑽進了工寮,放下了背包,開始向我兩位同學解釋我心中那早已決定的答案。

即使是輕裝單攻,中央尖山都是數一數二的狠腳色,就算從最後香菇寮啟登,也要攀爬一千三百公尺海拔高,陡峭山溝仰之彌高,巉巘絕壁望之彌堅,路只有一條,就是恨天高的天梯直上,沒有迂迴盤繞閃躲的餘地,再加上寒凍冰雪的護衛,那就是銅牆鐵壁般的要塞堡壘,生人勿近,就只剩壽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煩的人才會想去捋虎鬚,同學們似懂非懂的聽我的說明,他們倆同意停留在這深山峻嶺下的溪谷倘佯一整天,而我這山行者,要趁夜色,捋虎鬚去。

於是半夜一點,我穿上雨鞋,把登山鞋、冰爪放進輕裝背包裡,一手拿著冰斧當成登山杖,一手拿大支國際牌手電筒,出發了。生平我一有四次是半夜一點出發去攻頂的,兩次都在白姑大山,一次在羊頭山,但旁邊都有伙伴,這回單槍匹馬,或者說是孤魂野鬼的獨自一人殺進去還是頭一遭,也許我向天借了膽,毅然決然的沿溪迤邐消失在闇黑溪谷中。

平時光天化日之下,勉強可以看出綁在兩旁岸邊樹枝上的路標,或者是疊石的記號,但在漆黑的暗夜裡,我成了半盲人,因為燈光照射距離有限,不容易看出忽左忽右的前進路線,我緊繃著神經,豎起每根毛髮,像遊魂幽靈般的在中央尖溪行走,溪谷中一陣陣的寒風常從後腦門吹了過來,當時的我只是一個被驚嚇的渺小人類,總覺得有奪命羅剎厲鬼跟在我後面給我吹風,所以每隔一陣子,每當我信心崩潰時,我就會停下腳步轉身把手電筒往後頭照照,確定沒有魑魅魍魎跟在我屁股後面才稍微定下心繼續前行,半夜裡我一直在玩這樣一點不好笑也不好玩的遊戲,最後我在右岸,一頭撞進一塊超大石塊與山壁的細縫裡,當發現是絕路一條時霎那間我的血直衝上腦門,寒毛直豎的趕快迴轉,原來路早就轉到溪的左岸去了,邊走邊埋怨自己,明明就是登山的好漢一條,幹嘛玩這種暗夜驚魂的遊戲,但我仍倔強的不肯回頭,一心一意的踏溪向前行去。

路過了最後香菇寮,天地間仍是漆黑一片,從這往上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也是最艱困的,我仍被後腦杓吹過來的寒風困擾著、膽寒著,但仍打死不退堅定的開始往上攀爬,黑暗大地我所能見的範圍只有手電筒光芒所及之處,我只敢往前照,往後照(確定還是沒鬼魂跟來),隱隱約約感覺兩旁開始羅列陰森些什麼,我知道開始要進入地獄之門,真正的惡戰才剛要開始,果不然沒多久,我踏上雪了,沒見過雪的人也許會興奮莫名,但對我來說,就是一道奪命鎖鏈橫阻在前,原本我要脫下雨鞋換上登山鞋及冰爪,側走之下阻力變大沒有想像中的滑溜,我就繼續穿著雨鞋奮力往雪溝突進,如果說有啥好消息,那就是天開始破曉了,

終於我可以目視看清周遭的一切。

實在說,看不到比看得到好,看不到,只能死命地往上走,看得到,兩旁高聳黝黑的山壁在白雪及飄渺晨霧的襯托下,森羅猙獰,這不是人間煉獄這是啥?我仍一意孤行的拼命踏雪而上,坡,越來越陡,雪,越來越厚,雪壁走到最後,我必須正面往下插下冰斧,然後左右腳迅速跟上兩步,當再拔起冰斧再往前插下時,重力作用讓我自動往下溜回一步,所以就這樣走兩步溜回一步,一路往上拚纏而走,天地肅殺下的寒冰地獄不歡迎生人闖入,刀槍劍林似的嚴陣以待,我仍不知死活的拼命衝鋒陷陣,不達到目的絕不罷休,最終,我贏了被我衝上了鞍部。

鞍部是風起雲湧的混屯一片,我急忙略往下走避開寒風的侵襲,天可憐從半夜一點出發,一路上步步驚心沒稍刻的休息,走到這早已是身心俱疲,我拉起羽毛衣的頭套擋風,坐在短箭竹草坡上想稍事休息,但這一坐,竟然沉沉入睡。登山我一向是很淺眠的,一有風吹草動馬上驚醒,沒想到在這天寒地凍、寒風狂飆的高山草坡上真的獨自一人昏睡過去,好像經歷了一世紀的漫長,突然我驚醒了,差一點自己嚇自己的驚跳了起來。

一看手上的手錶,時間是停留在早上十點十分,問題是何時坐下來睡著的,就不得而知,因為太累了忘了看時間,所以睡了多久也無從知曉,感覺體能力氣恢復了不少,箭竹草原坡的路是一路往西而去,咆哮肆虐的陣風颳起陣陣迷霧,能見度很差,還好路上積的是嚴霜不是酷雪,尚能輕快的行走,但走沒多久,就要手腳並用的攀爬在堅硬礫石的岩壁,惡劣的天候下也許我太專注攀登了,爬到最後,我詫異著怎沒更高的岩壁可以爬,定睛一看,原來山到絕頂我為峰了,這樣一個人登上中央尖山,沒振臂狂嘨,反而內心悵然若失,我的手早凍僵了無法設定自拍登頂照,勉強拍了三角點及周遭一塊奇特似鷹啄的岩石作紀念,百岳名將顏鎮國大哥曾告訴我,說山頂有很多海底的貝殼化石,意態闌珊的我也沒心去找尋,只想早點離開這凜然傲立亙古的極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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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原路退回來到主東峰的鞍部,頭也不回的往碎石坡雪溝陡下,原本是上兩步退一步的艱辛上登,這回換下山了我如魚得水般飛快下滑,只要保持重心穩定,全身側走,再加上膽大心細,我幾乎是騰雲駕霧般急速在雪坡下降,所以只一個小時,我就已經回到最後香菇寮,重回到人間,開始有了閒情逸致欣賞這中央尖溪兩岸明媚風光,接近第二香菇寮時我忍不住開始大喊了起來,我這兩位寶貝同學可千萬別被精靈山怪給擄走了,確定聽到回應後吁了口氣,還好,三個人都還在地球上。

回家的路就不再贅述,這裡補充一點,當年我走南湖中央尖退出中央尖溪,以及這次一個人深夜拿手電筒獨闖,感覺中涉溪的過程中都平坦好走,沒什麼特別凶險的地方,沒想到100年十月我跟昭棋、朝程再去,中央尖溪變的崎嶇難行,大小巨石沿途攔溪阻斷,而且滑溜無比,如果以現在的地形地貌再戴上頭燈摸黑進去,那就是穩死的!這就是我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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