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採樟村落-白雪村 D1
蒸騰的白煙繚繞在山裡,熱烈不停熄的柴火中,滾燙著香氣四溢的樟香,這是尚未廢村前的繁榮景象。
白雪村,或稱水山村,位於楠梓仙溪上游博博猶溪西岸的一小塊台地上,宛如遺世獨立的桃花源。居民主要以提煉樟腦為生,早年為樟腦及愛玉等之集散地,之後物產再運往新高口之水山線鐵路。1973年9月1日由於提煉樟腦的沒落及對外交通極度的不便,白雪村因戶數過少而遭撤村,將白雪、雪峰等二村合併為雪峰村。1978年,雪峰村又因戶數太少而被撤村,併入中山村。此後不僅山村繁華落盡,連在地圖上都消失了,現在只有獵人落腳,或者山行者尋幽訪勝緬懷舊情。
樟腦,是價值極高的綠金,成為製作藥材、香料、火藥、底片、賽璐璐等物品的重要原料。從清末到日治的全盛時期,全球70%的樟腦產量都來自臺灣,享有「樟腦王國」的盛名。而這豐收的背後,有著族群衝突、森林開發及腦丁生活的故事。藉由探訪日據時期就已存在的白雪村,似乎能回溯一些那個時代下歷史與生活交織的樣貌。
臺灣最早的採樟可追溯到明鄭時期,歷史文獻首次提及樟腦交易記錄在17世紀初,當時鄭芝龍與日本交易時,台灣樟腦就是交易項目之一;清朝時期,樟腦與茶、糖成為當時台灣三大出口項目;日治時期,更是重視樟腦事業,設樟腦專賣局,下設樟腦精製廠、腦長、腦丁等編制,並在各地廣設「樟腦督察出張所」,召募焗腦工人,將採樟推向最興盛的時期。光復之後,樟腦生產業仍隸屬菸酒公賣局,1967年樟腦公賣制度取消,開放民營與自由買賣,白雪村(水山村)歷經日治到民國,見證繁華與落沒。爾後1985年,化學樟腦低價傾銷,台灣樟腦就此快速萎縮成為黃昏工業。對於樟腦,我只記得小時候衣櫥都會放幾顆白白的樟腦丸來驅蟲,完全不知樟腦在臺灣的發展史中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更沒有想到一個遭廢棄的採樟聚落白雪村,竟會成為我認識樟腦的起點。
僻居深山中的白雪村,像是有強大的磁力,召喚著那些不走「好路」的山行者,從四面八方來拜訪,這三天除了在白雪村遇到不同路線造訪的兩隊人馬外,整個山裡像是只有我們九人,穿行在這片綠意盎然的山野裡,享受全然的寂靜與清幽。首日我們從寒冷的塔塔加出發,清晨冷冽的溫度直讓人打哆嗦,久違的大鐵杉伸張枝葉昂然挺立,我卻只想縮成一團減少體溫散失。蔚藍乾淨的穹蒼,山脈的稜線條條分明,河流彎彎曲曲地擺盪,一派怡然愜意,但我們卻狼狽地被困在荊棘裡試著掙脫,沒有路徑,也少有人跡,隊友四處尋找下切的可能,最後在一個落差六米多的岩壁,架繩通過。
好像尾巴!
沿著陡峭的岩壁下行,此後進入整趟行程最美的魔幻森林!迎賓樹是一棵燦紅的楓樹,枝頭上的、已落地的,全都紅成一片,努力把生命的美淋漓盡致。古老的闊葉林巨石滿布,到處都鋪上一層綠色苔蘚,放眼望去,盈滿眼的綠,深深淺淺,在眼中蕩漾,若有號稱最舒服顏色比賽,我想,綠色奪冠當之無愧。這裡的綠有其獨特的蓬勃生命力,從岩石蔓延到樹幹,再延伸到樹梢,穿行過這些巨靈,讓我仿若走進托爾金《魔界》裡守護中土大陸森林的樹人群落,想像著樹人俏皮地對我眨眨眼,我只能輕摸著柔軟細嫩的苔蘚回應。刻意緩慢地前行,表達無法在這裡留宿一晚的遺憾,走出森林時,停住回眸片刻,樹人森林啊!謝謝祢!
巨大猴板凳
大葉南蛇藤距離溪底還有大約五百公尺,雖然只下午三點,考量下行的路況未明,大家保守行事在高度一千九百公尺的林間紮營。厚厚的落葉非常舒服,這一晚,「沒有月亮的晚上」在林間低吟,伴著我們跨越了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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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三十八分了啊!起床!」
酣睡一晚的大家,竟然沒有人察覺天色已濛濛亮起,能在山上睡了九個多小時,可真是太幸福了!新的一年睡好睡飽,是現代人的奢望,我們在元旦輕易達成。或許是背上行囊輕了許多,或許是一夜歡愉仍在發酵,精神飽滿的大家,循著水鹿的獸徑,神奇地一個小時就下切五百公尺到溪底,聽到博博猶溪淙淙的水聲嘩啦啦地奔流,代表我們離白雪村更近了!
找到上切點後,依稜而上,過了成排砌石牆,我們即將進入白雪村。出發前一天,我在網海中搜尋到水山村遺址現狀示意圖,出自2005年楊南郡受林務局委託調查的「阿里山鄒族步道系統人文史跡調查報告」一書,內心迫不及待想要現場比對一番。逐樟而居的生活,是許許多多樟腦寮的寫照,而白雪村能在此經營這麼久,是因為獨特地理位置?附近樟樹繁盛?還是有其他原因?
上行白雪村的指標
翻閱採樟史,台灣早期採樟大多人為客家人,且以北部居多,之後再慢慢遷移到中南部採樟,在山中伐樟風險高,除了需要有專業的技術,充裕的體力,還要面對自然災害、蚊蠅瘴癘等侵害,更可怕的是進到原住民的番界區,要時時提防被出草沒了性命,在各地採樟因為侵犯原住民族領域而引發衝突事件,可謂不勝枚舉,彼時日本警察會荷槍實彈,帶領及護衛腦丁到山上開採,在南部更有著名的六龜警備道,平均一公里左右就有一個駐在所,是台灣總督府為了保護六龜、美濃一帶客家人開採樟腦,設立隘勇線及通電鐵線網以防範布農族來襲。樟腦,帶來利益,卻也連帶產生族群間的紛爭。
過了成排砌石牆,我們即將進入白雪村。
一進入白雪村,一棟檜木屋映入眼簾,幾已剩下主架構及屋頂,傾倒的門片顯得搖搖欲墜,這是樟腦詰所辦公室,旁邊兩棟徐姓屋宅,還有黑膠唱片和縫紉機,牙刷及漱口杯,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竹製的牆壁上。村辦公室及衛生所的門口,陳列一堆獸骨及陶甕,各式鍋碗瓢盆散落一地,屋後有個白磁馬桶,相較於我小時候(80年代)奶奶家的茅坑只是水泥挖個洞再搭上木板或磚頭,低頭都看得到白白肥肥的蛆在爬,當年白雪村人的物質生活竟比我小時候還佳!陳列長條竹竿的曬愛玉子架,在陽光下已白了身,另外一座則已毀壞消失,然而村落周邊的大樹上爬滿了愛玉子藤,綠綠的果實在陽光下閃動,當年滿滿地鋪在架子上,等候豔陽恩澤。
樟腦詰所辦公室檜木屋舊時的器皿瓶罐徐姓屋宅
村辦公室及衛生所
村辦公室及衛生所的門口,陳列一堆獸骨及陶甕,各式鍋碗瓢盆散落一地曬愛玉子架,在陽光下已白了身
村落中間的兩間房舍傾圮嚴重,散落一地的酒瓶大都已破碎,小孩的鞋子被排成一排,大約有十隻,奇怪的是幾乎都是單獨一隻,並未成雙,就在此時,另外一隊山友有人說:「我跟你在山上遇過,你請我吃西瓜,我們還一起合照!」竟然被記得還認出來,我們又再次合影留念,這位北部山友說會找出當時的照片寄給我,人生何處不相逢,竟然會在白雪村!西邊的兩間房舍,郭宅有一個仍看得出樣貌的廚房,燒水煮飯的爐灶,鍋碗鍋蓋掛在牆壁上,製作紅龜粄的木頭模具、熱水壺、砧板、秤等,天光從破損的屋頂傾瀉,照亮一室,也照亮了每個用具的面貌,像是為消逝的過去重新粉刷上顏色。
屋外有一間半開式的小屋,有一個大大的焗腦鍋架在土灶上,這裡就是當年蒸餾樟腦的地方,地上擺了沐浴乳和洗髮精,還有水桶和水杓,不焗腦的時候,這裡就是浴室啊!郭宅門聯上聯貼著「迎春接福萬象新」,門牌是吳鳳鄉水山14,吳鳳鄉是1950至1989年的鄉名,1989年改為阿里山鄉,白雪村在1973年撤村,因此當時仍為吳鳳鄉,我們彷彿穿越時空隧道回到廢棄的採樟聚落,往日生活的樣貌還定格在這些梅樹與房舍中。小孩的鞋子被排成一排郭宅與焗腦寮郭宅門聯上聯貼著「迎春接福萬象新」,門牌是吳鳳鄉水山14吳鳳鄉是1950至1989年的鄉名,1989年改為阿里山鄉,白雪村在1973年撤村,因此當時仍為吳鳳鄉,我們彷彿穿越時空隧道回到廢棄的採樟聚落,往日生活的樣貌還定格在這些梅樹與房舍中。廚房有燒水煮飯的爐灶,鍋碗鍋蓋掛在牆壁上,天光從破損的屋頂傾瀉,照亮一室,也照亮了每個用具的面貌,像是為消逝的過去重新粉刷上顏色。焗腦大鍋
彼時採樟工作辛苦,伐樟製腦往往都要花上數月,甚至要逐樟腦而居。腦丁會攜家帶眷上山,住在用竹子或木頭搭建的簡易腦寮中,男人白天外出採樟,女人和小孩就在腦寮負責焗腦、煮飯等。可放入的樟樹片與蒸餾出來的樟腦油比例大約只有十分之一,但因價格高昂,仍吸引許多人投入這個行業。白雪村位在離溪邊落差約兩百公尺高的台地上,取水都得下到溪邊,山中的貧乏與富足,在我們重返這裡時,或許也輕敲著內心的沉思鐘聲。
村落周邊的大樹上爬滿了愛玉子藤,綠綠的果實在陽光下閃動
回到溪邊,如夢初醒,完成拜訪白雪村,既興奮又帶點惆悵,此行,不為山頭,只為了一個沒落的山中聚落,沿途過程是重點,煉樟歷史的陳述是重點,而在這些具像的經歷與影像背後,到底真正的重點是什麼?要為此跋山涉水甚至身經危難?這些就如為何爬山是個大哉問,你問十個人,可能會超出十個答案,但這些都是思索我們人生意義與價值的詰問,我想,我會邊走邊問邊想。
沿著溪繼續上溯,豔陽在背後猛烈灼燒,慶幸的是背陽前行,潺潺的水花在眼前閃爍。接近上游,巨石林立,路徑轉變成障礙賽,手腳並用努力攀上大石才能再往前推進,一隻落難的中華大虎頭蜂,可是世界上體型最大的虎頭蜂啊!在岩石上像步履蹣跚的老人緩緩移動,沒了平常霸氣,氣若游絲,再怎樣強悍的生命都會有消逝的時刻,流水或許有一天會歇,世事萬物的變動都是恆常。參酌地圖與現地對照,想找個平緩安全的紮營點,大片崩塌令人看得怵目驚心,而河道彎彎曲曲,只能一個彎一個彎的過,有時能沿河邊走,有時須高遶,最棒的是再下一個轉彎前你無法預見你會看到怎樣的景致,似乎千篇一律,但總有其獨特之處,沒有一道溪谷景致是一模一樣的!不知道此地居民溪鳥也會有這種感覺嗎?整塊石頭都是貝殼化石!落難的中華大虎頭蜂再下一個轉彎前你無法預見你會看到怎樣的景致大片崩塌令人看得怵目驚心有時能沿河邊走,有時須高遶
望著遠方一片白木林,突然靈光一閃,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在河階上枯死的杉林旁,有一棟不存在於地圖或者任何紀錄裡的神奇獵寮小木屋,我直覺就是那裡,愈靠近愈感興奮,非刻意尋找,難道真的出現了嗎?第一位夥伴傳來呼喚,心裡知道「賓果」,真的有座小木屋。第一次在深山野嶺中見到以原木打造的小木屋,排列整齊的原木堆成四個牆面,屋頂以帆布披掛,陳設簡單,所有物品及柴薪安放的整齊有致,爐架內燒白的灰燼,上方一只黑色的水壺,不論工作後、黑夜裡或者寒冬時,這暖暖的爐火與一盅茶,都會是最好的慰藉。看看小屋,日常所需似乎很簡單,想起一本書《貝加爾湖隱居札記》,作者獨自住在貝加爾湖畔半年,居住的處所就是森林小屋。書中描繪:”小木屋坐落在一幅唐卡中央,四周有湖泊、山巒和森林等世界,分別象徵著死亡、永恆回歸和神聖純潔。”這個在博博猶溪畔的小木屋,是否也是小屋主人實踐自己「隱居」生活的道場?所有大自然萬物,都會成為映照自己的鏡子,無所遁形。白木林如守衛著小木屋般,我們在下方的沙地上紮營,簡單的營火驅散了溪邊寒冷,烤著腳丫,讓溫暖包覆身體,唱唱歌、聊聊天,這些在營地平常之事,卻成為我們下山後一再回味的時光!
我們在下方的沙地上紮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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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又是六點了啊!大家起床!」
連續兩晚都在山裡睡了九個小時,即便有人醒轉也都窩在被窩裡,大家像是眷戀著山中的沉睡,繾綣臥伏。再美好的景致或者經歷,也都要踏上回家的路,這些有別於日常生活的時刻,豢養著我們的心,長出來的是堅韌、是隨遇而安,是更認識自己。即便山高水長、在個人努力及團隊合作下,關關難過關關過。
清晨繼續在一片巨石與溪水交錯中穿梭,陽光漸漸從山頭灑向水面,鎏金蕩漾,一片巨大的岩層節理,彷若中古世界的城堡圍牆,神秘的入口不知在何處?可否有沉睡的公主?
愈往上游溪面漸漸變窄,終於到達匯流口。沿著支流上溯,就能一窺民國四十九年興建的復興吊橋-白雪二號吊橋。細長的支流宛若巨石陣,溪水只能從交疊的隙縫中汩汩流出,左岸的大崩塌讓山壁光禿一片,寸草不生,一棵高聳的枯樹巍然挺立在溪床上,剛好就架在一棵巨岩上,死後依然維持生前壯美的姿態,像是芭蕾舞劇謝幕時的定格,留下了最精采的剎那!泥土已被日積月累的風吹雨淋沖刷掉,潔白的根系粗壯綿長,向四周蔓延,長度可能跟樹高一樣或更多,根據有些研究顯示,並非「樹有多高,根就有多深」,根的廣度可能比樹冠還廣,因此我想著,當我們行走在山徑時,在表層土壤的底下,密布的就是深藏不露的樹根們。而科學家更是發現,在樹根與樹根周圍會有許多真菌圍繞在其中,形成一個廣大的網路系統,這是樹跟樹溝通的管道,同時也是樹群體維生的方式之一。因為年長的母樹或即將死去的老樹,會透過此系統,將養分傳遞給無法受到光照的幼苗或其他樹,而當植物被其他物種攻擊的時候,也會透過這個網路系統來傳遞化學訊號,以便通知鄰近的植物啟動防禦機制。世界上也有由一棵樹組成的森林,我們看不見的,藏著更大更深的奧秘啊!
巨大的岩層節理,彷若中古世界的城堡圍牆
在一片巨石與溪水交錯中穿梭
樹木死後依然維持生前壯美的姿態,像是芭蕾舞劇謝幕時的定格復興吊橋水泥柱體剝蝕嚴重,橋面許多木板斷裂,鋼索雖然仍然緊緊繫住,但已是風中殘燭,而在當時的告示牌上寫著「限制一人以下通行,限制載重六十公斤以下」,這座吊橋的承重設計原本就不大,好奇著以前腦丁挑著扁擔要運送樟腦油下山時,是如何在六十公斤以內通過這座吊橋?而既然有二號吊橋,那一號吊橋呢?溪邊有許多落下的鬼櫟,我們玩興大起,紛紛拿起石頭敲來吃,相較之下我覺得還是苦櫧比較好吃。
鬼櫟
即將要踏上最後一段旅程了,要從海拔1700M的博博猶溪,陡上直切到2300公尺的林道,雖然只有600公尺,但光從溪底要怎麼接上陡峭稜線,充滿了未知與驚險,而在海拔1950M左右,鬆動的土石,幾乎無穩定樹木或岩石可攀附,常常不小心抓到鬆動的土石或枯枝,引來一聲驚呼,為了防止滑落,幾乎是四肢並用地攀爬上去,我一邊在心裡喊話,一邊謹慎地前進,而在這麼辛苦的路上,夥伴得到山神的犒賞,一支漂亮巨大的三叉鹿角,像是會挑選人一樣,緣分到了就會看見。
回到柳杉林下,篩落的光影斑斑駁駁,大家各自散開走著,浪遊在林間。回想知道白雪村時,正值腳踝開刀後的休養期,不敢太奢想能來拜訪,但這個夢卻一直在心中孵著,想不到過了一兩個月竟然就像被點燃火種般,開始多了一些人來探訪,而最後我竟也能在開刀半年後重返我熱愛的野徑上,圓滿了一個夢,謝謝老天,謝謝隊友們,謝謝所有一切!
致謝
1.部分照片引用隊友,感謝!
2.我爬山爬到韌帶斷掉都不知道 XD,在此也感謝幫我腳踝開刀的高醫陳姝蓉醫師,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