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續上一篇:【紅檜、水鹿與獵人】飛越崩壁的水管
4-4 平地獵人
有時我想,我應該也是一個獵人。我也有鋒利的眼神。但他們原住民獵人是和野生動物鬥智鬥力,而我卻跟發生動物大滅絕時期的中華民國政府一樣,都是在追逐金錢。
金錢才是轉動這個世界的力量。
但我只有在平地追逐金錢。上山的時候,我就是一個普通登山客,拍拍照,四處看,想一些有的沒的。
也許有些人想問我,為什麼別人不能在山上追逐金錢?
嗯,好問題。當然是可以在山上追逐金錢,可是要有對的代價。別忘了金錢也可以是毀滅這個世界的力量。
在山上這樣相對單純的環境,我還可以用這篇五萬字的長文來訴說這個跨越近百年的,毀滅到重生的故事。但在複雜而人來人往的平地,那段毀滅的故事恐怕就是得窮一生之力去寫一套百科全書的等級了。平地的問題真的是沒救了,而山上的部分,我們還來得及做什麼。前提是我們要先敦促政府和身邊這些不了解真相的人民,一起來檢視歷史,去面對,去反省。
機動車輛給予人類力量去擴大活動範圍,所以我們不只能走進山區去欣賞風景或觀察動植物等等,有些人也能夠進入山區去追逐金錢。但請問當年中華民國政府對檜木的這場金錢追逐,最後付出的是對的代價嗎?而我所提到的這些高山地區的農、林甚至是國家公園內部因為自償率問題而蠢蠢欲動的觀光開發案,這些金錢追逐最後付出的又將是對的代價嗎?
二〇〇九年的八八風災之後,大家都被小林村的悲慘故事嚇壞了,開始重視土石流警報。但是真的從航照圖去看,無人居住的石山林道等地更是恐怖的災區,新增的崩壁一塊接著一塊。馬里山溪原本的峽谷被堆滿了幾層樓高的砂石,迄今已數年的水流仍帶不走。從航照圖看,事實就是八八風災新增的崩坍地和林道開發區域有高度正相關,只是這個議題並沒有得到太多人的關注。
石山林道位處於八八風災西南氣流衝擊的最後一片高聳迎風面,災後的航照圖上新增了許多處崩坍地。
利用工業機械力量開拓出來的林道,其實不只造成了檜木大屠殺和動物大滅絕,也讓水土保持的問題惡化,搭配著劇烈極端的天氣,影響了居住在平地的人們。
大家不妨反思一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林道的開拓就是來自機動車輛所引入的,那些超越正常人力的石化燃料能量。這個力量把檜木帶到平地,給人們現代化工業時代才能有的享受。但這個力量也同時造成了檜木大屠殺和動物大滅絕的失控現象。那麼現代化享受、工業力量和失控這三者之間,是單純的巧遇,或根本就是三位一體?
很多人都認為讓國家公園內的山屋有更多的電力是好事,因為這樣大家在爬山的時候就可以住得更舒服更享受。但不論在國家公園內是要設置的是何種能量汲取設施,這項工業力量的引入,是否代表我們將重蹈當年失控的覆轍?
擴大電力供給之後的下一步,會是排雲大飯店或是高山纜車呢?這次你願意讓這件事變得多瘋狂?這次我們真的有眼光看出懸崖邊緣何在?這次我們又真的有足夠的智慧在邊緣前及時停下來?
這樣的議題其實遠比一個原住民獵人殺了幾頭野生動物更重要,因為在失去了利用野狼機車深入山區的超能力之後,漸漸凋零的老獵人和還來不及接棒的菜鳥獵人,已經沒辦法對山林生態產生昔日那樣強大的影響。我幾乎可以斷言,沒有可通行車輛的林道之後,就算全面開放狩獵,也無法再現當年的動物大滅絕。因為人力再怎麼強,還是比不過石化燃料帶來的能量,整體的產能就是天差地遠。確實,山老鼠很可惡,但他們也還是用人力在進出山區的,同理可知他們的影響力一樣有限。石化燃料帶來的能量和工業的手段才是最強大的力量,是所有邪惡的開端。然而此時我們卻毫不遲疑地在本應是生態保育標竿的國家公園內,再一次準備引進工業外力!這條不能開發的底線打算要棄守了嗎?國家公園直接向自償率,或講更明白地就是向金錢棄守,那國家公園之外的其他山區呢?
或許有些人認為玉山國家公園要有百分之二十的自償率,以及排雲山莊擴大電力供給這些都還是小問題。但就我看來這些卻是具有高度象徵性的問題。若國家公園要自償,林務局要不要回到一九八九年之前的狀態也搞自償?那麼我們還怎麼能檢討高山林業與高山農業的問題?
我不知道那麼多同樣關心生態的人為什麼對國家公園要自償還有要在山區擴大電力供給這些議題毫無警覺心。他們只忙著和原住民從傳統文化觀點產生的狩獵論述進行毫無交集的同溫層筆戰,卻完全忽略掉當年的中華民國政府濫用工業力量開林道砍伐檜木林才是所有問題的源頭,而當年這個錯誤的政策所害死的動物數量才是真正可怕的。更悲哀的是我們的政府在這麼多年之後依然毫無自省能力,居然又提出國家公園的自償率目標,直接擺明要向金錢的誘惑妥協!
請大家務必記得這場檜木大屠殺和動物大滅絕的教訓,在山區使用工業力量才是最需要小心謹慎的。如果你我不一起來關心並適時提出警告,最後利用工業力量從山上拿到金錢的都是別人,就像當年的王永慶與孫海等等這些大木材商,而付出代價的卻會是你、我和我們的子孫們。
第五章 後記
在台灣,狩獵一直是一個地下的,禁忌的活動。但在台灣從事生態研究的經費絕大多數來自國家公園以及林務局,因此當官方單位不願意正眼看待狩獵這件事,我們就不可能有任何關於狩獵的研究。
在這篇長文之中,我試著將影響狩獵產能的一些因子表達出來,並明確指出「能否使用車輛載運獵獲」是關鍵因子。然而,有關狩獵能產生多少對於野生動物數量改變的能力,其實還是需要有數量化的調查。這又回到同樣的問題,國家公園以及林務局給的經費不夠。
所以現在我們的生態學家手上其實根本沒有足夠數據。在和原住民團體進行相關論戰的時候,生態相關學者變成也不是科學家的角色,而是一個「信仰者」,然後又帶領著一群理念上的追隨者一起進行會戰。你說他們打獵不應該,他們說你是「漢沙文主義者」,這樣沒辦法產生有建設性有交集的對話。
如果我們換個方式,不要到深山去畫格子架攝影機,而改到部落裡面做實際的訪談呢?我們可不可以建立一個有參數的科學定量模型來評估狩獵壓力?如果看到的結論和我一樣,是現在的狩獵壓力遠比三十年之前低,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在尊重族群文化的想法下做出一些生態「信仰」的妥協?
其實學者都很聰明,在了解相關事實之後也早有該如何付諸行動的想法。但關鍵還是卡在官方單位願不願意正眼看待狩獵這件事。講白一點這種題目給不給研究經費呢?
而這就是這篇長文希望達成的目的之一。希望有更多人明白整個問題的來龍去脈,了解這不是一個黑白分明的問題,然後回歸現實層面對政府單位形成一些推動進步的力量,讓我們的生態研究從沒有錢而純訴諸信仰的雲端回到真正動物奔跑的山林裡,或至少能進到真正最了解野生動物狀況的原住民部落裡。
大家也應該以同樣理性的態度,去反思這七十七年檜木追逐戰的一切功與過。
全文完
※ 本文摘錄自《紅檜、水鹿與獵人》,此書為一本五萬字的免費電子書,描述跨越百年的台灣山林生態歷史,對近三十年來台灣高山地區野生動物數量的劇烈變動提出觀察,並試圖分析其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