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泳翰】
南庄位於平地和山區的交界處,是一個不同族群之間接觸、摩擦、融合的前線地帶。賽夏族、泰雅族、客家人,在歷史上的不同階段,前後相繼移民到這塊本來的不毛之地,大夥在將它開拓成美麗新天地時,不免要尋找與其他族群的共處之道。這裡頭交織著許多複雜的情感,巴斯達隘的祭歌中便描述到「賽夏族人們,務必要團結合作、凝聚共識,因為即將過來的外人,會像汪洋的漩渦將你們包圍,你們如果一事無成,只好學習黃藤在森林中,堅忍地掙扎求生。」
與異文化接觸中的欲拒還迎、左右為難,對當地的泰雅族人來說,同樣是一大考驗。習慣散居的泰雅族人,個別的部落社群往往不大,遇到外地的文化浪潮襲來時,尤其容易受到影響。
從南庄鬧區開車約二十分鐘,便能抵達泰雅族的石壁部落,這裡一度是個遷過了村、放棄了祭儀、遺失了傳統技藝的小小部落,但在過去二十年間,它又慢慢在一些有心人士的努力下,找回了過去也再造了生機。
關於石壁部落的具體位置,一般訪客就算無法用GPS定位,只要沿著東河溪沿岸的道路前行,到了某處就會自然心領神會。兩面特別大的峭壁,拔地而起數百公尺,氣勢磅礴得讓人覺得可以看著它一整個下午都不厭倦。
但是最看不膩石壁的人,或許是在部落經營染織工坊的林淑莉,她這一看已經連續看了15年。「石壁不管什麼時候看都美,好天氣有好天氣的景,下雨天也有下雨天的變化。大雨時,石壁上會跑出好幾條瀑布;小雨時,會有雲霧繚繞、山嵐飄過。」林淑莉望向石壁,宛如禪師開悟弟子般笑道,「大自然是不會看膩的,都市叢林才會看膩。而且就算是同樣一塊石壁,如果連續看個十年,心境也會變得不一樣。」
許多人見到林淑莉,都會誤以為她是泰雅族的原住民,但她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閩南女孩,當年因為喜歡原住民文化,來到向天湖參加巴斯達隘祭典,和石壁部落結下緣份,最後嫁進來成了泰雅媳婦,和先生林幸一家人,一塊推動部落傳統文化的振興工作。先前從來沒學過編織的她,從頭摸索各項技巧,如今已成了極少數非原住民出身,卻備受各界肯定的泰雅染織工藝師。
對沒有文字的泰雅族來說,染織工藝就是族群傳統的紀錄語言,對一名女子能力多寡的判斷,就看她的織布技藝熟練不熟練。石壁部落一度因為受外界文明影響太深,將包括紡織在內的各項工藝傳統丟失殆盡,但在林淑莉等人的努力之下,透過技藝傳承重新營造文化認同,族人們也跟著找回了自信。
在林淑莉和夥伴們織出的作品中,很容易就找得到象徵祖靈之眼的菱形紋、代表族人遷徙路線的山形紋,以及衍伸變化出的「行走的太陽」圖紋。每天早上,東方乍現的第一道曙光,會先照到遠方的苗栗最高峰加里山,然後漸次射入有河川切過的溪谷中。這段時間光影挪移的痕跡,全都在映照在石壁上,被肉眼具體而微地捕捉下來,浪漫一點地想,彷彿太陽真的長了腳似的,要趕來看看石壁部落今天又發生了什麼新變化。
「近三十年前,我因為巴斯達隘的十年大祭來到南庄,那個年代,社會上對原住民因為不夠了解,觀感並不是很好,我記得當時回台北後,還在作文裡頭寫下,『到底我能為原住民作些什麼呢?』」林淑莉說,「明年又是十年一次的巴斯達隘大祭,這段日子我都在採集資料,我告訴夥伴們,我要帶大家重織賽夏族的傳統服飾,讓她們可以穿上去參加祭典。希望三十年過去,我真的有作到了些什麼。」
倚著染織工坊的竹編圍欄眺望,才早上八點不到,陽光已經爬滿了整塊石壁。太陽走過的陡峭壁面上,一般樹木難以立足,卻是山黃麻、赤楊一類先驅植物的落腳地,為石壁添上新綠。每隔一段時間,遇上雨水沖刷或負荷過重,剛成形的植物群落,往往會從壁面崩落到河谷裡頭。不過不管怎麼崩壞、怎樣掉落,一段日子過去後,又會有新的綠色枝椏,尾隨太陽的腳步,再次從石壁上冒出頭來。
- 石壁染織工藝園區,提供植物染色DIY和文化解說等服務,唯需事先預約(raisinay.com)。園區內亦有提供住宿。
【更多南庄的精彩傳說,請參閱《孤獨星球雜誌》第4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