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一草一天堂:英格蘭原野的自然觀察》-四月:生綠的月分

※本文摘錄「一草一天堂:英格蘭原野的自然觀察

四月:生綠的月分,換綠的月分,所有一切都迸發綠葉與生意的月分。我蹲在河岸地的灌木籬旁,眼睛平視溪流,覺得草場看起來好像上升了兩英寸。實際上,我的眼睛估算得沒錯。我帶了尺來量,過去兩星期以來,草正在經歷春天的生長爆發期,一「週」大一寸。在我身後的河岸地,母羊和小羊在大快朵頤這片新綠,小羊時而停止吃草,站在那棵榆樹倒木上,扮起城堡之王;那棵倒木躺在那兒,像一根被丟棄的狗骨頭,三十年來都沒有人想去動。這樣的懶散帶來意外的保育成果,因為倒下的榆木成了一大群金龜子的住所。狐狸常常會到這裡挖金龜子,柵門旁草叢上的狐狸糞便夾雜了他們的翅鞘,反射出最後幾道陽光。

過了一會兒,這群晚上結夥的小羊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跟媽媽分開了,開始發出可憐的叫聲。整座山谷的小羊發出求救信號,聲音迴盪在丘陵間。

維多利亞時代的博物學家W‧H‧哈德森春天時可以花一整天的時間賞草:「漫長的冬日過後,再度因它欣喜,讓我的心智從中獲取養分……我唯一想要的就是看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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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著二十四英寸的體長以及長得不合理的下彎嘴喙,杓鷸是一種體型龐大、外型獨特的涉禽。然而,把他放到草場上,他就會像變戲法似的消失不見。我用望遠鏡掃視了幾回,才找到那隻雌杓鷸,她正在拉扯一叢乾草。雄杓鷸在距離灌木籬二十碼左右的草高之處已經挖了一個坑洞;他挖得意興闌珊,男人看了都能感同身受,但當老婆的就會罵了。

兩天後,雌杓鷸緊緊窩在蛋上。為了再次找到這個鳥巢,我在正後方的灌木籬上繫了一塊白布。

我在遠遠一角的灌木籬下設了觀測據點,這個角落的榛木倒了,蕁麻肆虐,形成四英尺長的等腰三角形,是羊兒躲太陽的地方。每一個草場都應該要有一個沒人會注意到的角落。從漸漸腐敗的榛木枝椏間,我可以窺視整片草場,幾乎每個地方都看得見。坐在這個野化的空間裡,我最能察覺到美的即時感、即時感的美。榛木螢幕讓人不得不專注在近處的事物。我聞得到連錢草類似止咳藥的氣味,也看得到不斷迴旋的黑色蠅蟲。他們小到我幾乎看不見,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常春藤的藤蔓呈現完美無缺的螺旋狀。接著,我看見野生紫羅蘭的天堂藍色調(這種花缺乏香氣,因此英文名稱有個dog),還有蔥芥的淺綠色高塔,實在應該取名為「傑克的魔豆」,而不是英文的字面意思「灌木籬邊的傑克」。但,搓一搓它的葉子,你就知道這種植物為何也被稱作「蒜頭芥末」。你是否曾停下腳步,看看耳夾子蟲的後鉗弧度有多麼完美?或是他的身軀有多麼像一塊琥珀?

我的牢房讓我動彈不得。然而,穿透樹枝形成的木條、越過那些浮光掠影,我還是看見了那隻狐狸,因為任何動作都會讓掠食者露出馬腳,就像獵物的任何動靜都絕對會讓他們露出馬腳一樣。狐狸知道那隻杓鷸在草場上的某個地方。他專注地站著,嗅一嗅,瞧一瞧。杓鷸不動。杓鷸肉很好吃,過去不僅出現在狐狸窩,也時常出現在人類的餐桌。根據一二七五年愛德華一世下令制定的禽鳥價格,一隻杓鷸要價三便士。

狐狸看不見也聞不到那隻杓鷸,便跑掉了,為自己獵捕失敗感到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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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六日

放在口袋裡的一張紙,上面寫了早晨和狗兒一起在草場散步的記事:「南邊開了更多報春花;黑頭鶯在唱歌,嘰咋柳鶯也是。」這些是最早來到草場的夏季遷徙鶯鳥。嘰咋柳鶯沒有逗留,繼續往前飛。黑頭鶯在河岸地的灌木籬頂歌唱,那歌聲使我讚嘆不已,心跳不禁漏了一拍。法國作曲家(兼鳥類學家)奧立佛‧梅湘完美地捕捉了黑頭鶯歌聲的複雜度,以這種鳥象徵《亞西西的聖方濟各》這部作品中的同名角色聖方濟各。梅湘寫道:「我必須安插每一個音符的和弦,才能演繹出這種非常歡樂又和諧的特殊音色。」

黑頭鶯不枉被稱作「北方夜鶯」。只有這點除外:這種鳥的警示聲是粗魯的「嘖嘖嘖」,好像兩顆石頭碰撞切擊的聲音。整個夏天,黑頭鶯對我、對羊、對所有的東西嘖嘖叫,就像堅持滴水滴不停的水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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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夏季燕科中,家燕花最多時間在草場上獵食。二十日,我見到了今年的第一隻家燕。雨燕和毛腳燕也會輪番上陣,但是他們會在較高的地方覓食;仲夏之外的月分很少會出現在高空飛行的昆蟲,因此雨燕逗留英國的時間很短。今天的雨迫使昆蟲在低空出沒,夏季的第一隻家燕做了家燕最擅長的事:像蕾絲一般優雅地掠過草頂,追捕有翅的獵物(尾巴最長的雄燕恰好是最受女孩子青睞的對象)。

兩隻加拿大雁破壞了這優美的時刻,他們叭叭叭地飛來,降落在山谷更上方的湖泊。粗野的他們一點也不細膩,就像塞在洛杉磯車流中的慍怒駕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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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人把黃鶺鴒稱為「牧羊女」,而這種鳥確實會跟在綿羊的屁股後頭,希望撿到被羊蹄翻出來的蟲子。他們在沼澤地快樂多了,因為這裡不只有羊,還有好幾英畝的軟土。有一對黃鶺鴒在那裡的莎草中築巢,有時會飛到草地上探索潮溼的角落。雄鳥很喜歡站在灌木籬上唱歌,如果那可以稱之為唱歌的話。他雖有金絲雀的黃衣裳,卻沒有金絲雀的歌喉。他能發出的就只有持續不斷的「促唧」聲。

他們倆像精靈一樣俏麗地跑來跑去,雄鳥在草裡到處獵食,好似閃爍逗人的金光。他們是在三月底一個溼冷的星期五抵達的,但是卻為所到之處帶來溫暖,因此古時曾有一個俗名「陽光鳥」。

今天,幾乎沒有鳥有地方上的俗名了。鳥名已經標準化、同質化,被歸類到科學家認為合適的分類。一個世紀以前,賞鳥人光憑長尾山雀的俗名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哪一個縣郡,甚至是哪一個村莊。W‧L‧梅勒許在《格洛斯特郡的鳥類》裡記載了不下十種的長尾山雀俗名,包括:長尾湯姆、爐灶鳥、波克布丁、吱吱鼠、酒桶湯姆,以及該郡南部使用的名稱—長尾農夫。對北安普敦郡的約翰‧克萊爾而言,長尾山雀有個討喜的名字叫做「酒桶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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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八日

藍鈴花在矮林裡大批出沒,讓林地覆滿一層藍色的霧氣,另有綿延不絕的酸模、毛茛和櫟林銀蓮花(哎呀,它的花已經開始減少)。

草地鷚從一根木樁上起飛,持續振翅飛到二十公尺高,直到他非常接近一棵年輕橡樹的樹頂,期間還不斷加速他的「斯威—斯威—斯威」歌。接著,他翅膀半張,焦慮地落下,發出一種和告別演說一樣缺乏音調起伏的啼囀。和隔壁雲雀歡樂的喧鬧聲相比,他的歌聲差強人意。但是我能理解他的心境,因為我也不會吹口哨。

接著,濃霧下沉,為整座山谷和谷中發生的一切蓋上一塊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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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蘑(Calocybe gambosa)是一年中最早出現的菇類之一,傳統上會在四月二十三日這個紀念英國守護聖者聖喬治的日子現身,從茵茵綠草中長出乳白色傘蓋,因此在英文裡稱作「聖喬治菇」。由於全球暖化的緣故,口蘑一年比一年早生,但是今年春天漫長的寒冷日子讓它得以守住過往的時節。四月二十二日這天,我在口蘑以往生長的地點發現了「仙女環」,就在河岸地北籬往內二十英尺左右的地方。口蘑有著凸面狀的菌蓋和比例完美的菌柄,非常符合古典建築的柱式,說它漂亮,倒不如說它俊美。它看起來無害可食,而事實也是如此。我把鼻子貼近地面,像尋覓松露的獵犬那樣嗅聞,發現此菇的氣味也很誘人,聞起來像麵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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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草場上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我沿著河岸走在早晨的薄霧中,聽見烏鶇吱吱喳喳地發出清脆的警示聲。緊接著:黃蜂色的輕蔑眼神,鱗片貌的黃腿,金屬般的黑爪。這些東西全都在我面前閃現。

我不知道是誰比較吃驚,是那隻翻過灌木籬的雌雀鷹還是我。她輕輕飛到我的上方時,我感覺得到她翅膀拍動的氣流。接著她就飛走了,像一顆乖戾的灰色子彈。

我肯定是比較恐懼的那一方,因為雀鷹若不懷好意,其氣魄是無可匹敵的。他們總是準備出擊,非常危險。早期製造槍械的工匠要為一個小型火器取名時,決定使用描述雄雀鷹的一個詞:鳥銃(musket)。但,真要說的話,雌雀鷹其實還更致命;比鳥銃大十公分的雌雀鷹能在空中拿下高速飛行的林鴿。

我一年大概會在農場上看見雀鷹五次,通常是在夏季。他們通常是在追飛上天空的雲雀或草地鷚,飛得很美,卻愚蠢地宣示了自己的存在。今天,那隻雀鷹在灌木籬周遭低空飛行獵食,並衝進了一群蒼頭燕雀之間;那隻鳥的屍骸就躺在草上,羽毛被拔得亂七八糟,像一頂花冠。雀鷹會坐在無法飛上天的獵物身上,用鷹爪刺穿獵物的身體。如果這還不足以致命,他們就會不斷往獵物的頸背捅。獵物胸羽會被拔光,就好像人類手術前要剃毛。雀鷹接著會將鳥喙插入這塊無毛的部位,開始進行饕客的手術。

有時,紅隼會來草場狩獵,有時是紅鳶。有一次,我還看見一隻灰背隼。然而,在所有晝行性的猛禽之中,採石林的鵟鷹才是草場上真正的獵人。現在就有一隻飛過我頭上,在劃立他的地盤界線。他的管區。我的管區。這片草場是我們共有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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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二日

草甸碎米薺現在已經開了很多花,讓草地溼軟的一角看起來就像燈火點點的都市。一一抵達的燕子不再是在綠色汪洋中打獵了,而是掠過一片鮮花盛開的草地。野勿忘草也初次亮相,在令人驚豔的黃眼睛周圍畫了藍色眼影。野花的日子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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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草場。南邊遙遠的地平線那端有一抹不雅的城市燈光。除此之外,夜是黑暗的外太空,宇宙最原始的黑。

一對車燈順著馬路而來,沿丘陵的脊背奔走。車輛由於不常見,所以仍然富有浪漫色彩,彷彿車裡的人是要前往某個幽會地點。接著,運牛奶的大貨車來了,十分準時,但是不合時宜。山谷裡的酪農場都一個接著一個倒閉了。即使在「集約」的草地上飼養乳腺過度發達的法蘭克斯坦牛,一公升一便士的價格是要怎麼獲利?

夜晚又回歸到完美的漆黑。在採石林那邊,有一隻兔子被咬得緊緊的,發出和豬一樣的長長尖叫聲。有狐狸或獾出沒。我鑽入灌木籬更深處。

在這種看不見的狀態下,聽力變得更敏銳了(我稍後甚至聽得見灰林鴞狩獵飛行的聲音)。草場上傳來微弱的窸窣聲。我打開頭燈。就在那兒,一隻鼴鼠。一隻穿梭在花草浪濤中的鼴鼠寶寶。

年幼的鼴鼠五週大時就會被母鼴鼠趕出家門,到附近的地道成家,可以接下原有的隧道或是自己挖。不久,母鼴鼠連子嗣住在近處也受不了,於是夏末又會出現第二次大遷移,年輕的鼴鼠會在距離娘家數百碼的地方做窩。大遷移會在整片土地上進行,導致鼴鼠容易遭到掠食。獵捕鼴鼠的掠食者數量很多,而且住得很近。鼴鼠寶寶是貓頭鷹、狐狸、獾、鼬鼠、白鼬和那隻住在馬路上的雪貂最愛的食物。

說鼴鼠眼盲是錯的,我的頭燈嚇到了那隻鼴鼠,他停下來用鼻子嗅了嗅。我關掉頭燈,讓他繼續走他的。黑走進黑。

我肯定是這隻鼴鼠的守護天使。我打開頭燈時,照到了在鼴鼠身後僅數碼的兩顆琥珀色眼睛。是那隻雌狐。她轉身離開,對於自己強大的力量充滿驕傲。她只需要幸運一次;而鼴鼠永遠都需要幸運。

接下來幾晚,所有的小鼴鼠都出航了。怪的是,我從來沒發現那座堡壘,那個底下藏有草葉窩穴的超級鼴鼠丘。肯定在沼澤地灌木籬深處的某個地方才對,但看樣子草場不會告訴我所有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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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四日

看見毛腳燕是令人非常開心的事情。他們一年會進行兩次危險的遷徙之旅,來到這裡築巢,彷彿這是一個完美的地方。

莎士比亞也對毛腳燕情有獨鍾,認為他們是善行的象徵:

這位夏日嬌客
常出沒神殿的燕兒,築了牠
心愛的華廈,便證明了天上的氣息
在這兒聞起來殷勤懇切:任何簷梁
無論中楣、扶壁或適合觀望的一隅,
無不是此鳥建造吊床和搖籃的地點。
我發現,牠們總在空氣清香的地方
繁衍生息。

鳥類和普魯斯特一樣,擁有製造回憶的能力。我只要看見毛腳燕,就會回到童年的家,房間窗戶敞開,我探出頭,觀察那群吱吱喳喳、四處張望的毛腳燕。他們在漆成白色的屋簷下,建造精緻的泥杯子。

***

四月雨季?我可以接受四月雨,我可以接受任何事,只要不要像這樣在月底幹活時被大雨淋成落湯雞。還好,湯瑪士‧哈代筆下的「暗處的鶇」是一種開朗的鳥兒,會在接骨木上吟唱黎明頌。他可能聽說過更好的天氣吧。草場不只是溼透了而已,還泡了一英寸的水。在這種時候,農夫會苦笑著說自己像在水田裡種稻。像是要提醒我這個世界有多水汪汪似的,有兩隻川秋沙竟然降落在河面上;我和菲莉妲從草場往上走時,有隻奇怪的鳥在頭的高度飛過我們身旁,菲莉妲打趣地說:「會飛的雞!」不,那不是雞,是一隻有蹼的鳳頭鷿鷈。我第一次在這裡看到這種鳥。

真實的季節和真實的氣候從不是順利地推展,而是走走又停停的。


書籍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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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名:一草一天堂:英格蘭原野的自然觀察

 作者:約翰•路易斯─斯坦伯爾

 譯者:羅亞琪

 出版社:三民書局

 出版日期:2019年05月 24日


看完後我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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