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山林獵場
走進麻平暮山登山口,滿地都是闊葉樹的枯黃落葉,還有一些殼斗科植物的硬果,這讓我想起前兩年走的再生山山徑,也是一地這樣的落葉,夾雜著腐植土及潮溼水氣的味道,也同樣盈滿鼻息。再生山就在隔壁,或許這附近的山,都是這個樣吧。
山徑初始,走得是麻平暮山的登山路徑。麻平暮山是山界所稱的「廬山六寶」之一,走得人多,路況大體良好。
雖說是登山路徑,感覺也像是原住民狩獵的獵徑。兩旁茂密的林木,帶些神祕的灰白霧氣。狹窄帶點崩塌的路面,像剛灑過水般永遠地溼潮著。徑兩旁的草葉由著露水沾溼,葉面常透著水亮的光澤。在這樣的林下,很宜有水晶蘭、鶴頸蘭等性喜陰溼的植物跳出來;或是在遠處不時傳來山羌、猴子等獸類的嘯叫聲。但不然,林內靜寂十分,連聲鳥囀都顯稀奇。本應是生態豐富、生意盎然的山林獵場,此刻卻靜得聲響都無,只剩下我們的呼氣聲,在霧冷的林中迴盪著。
步步殺機的杜鵑林
繞過了鞍部岔路口,我們離開了往麻平暮的山徑,從此轉往左方稜線下行。這是條沒有明顯路徑的寬稜,只能粗略抓著稜線的方向下切。坡甚陡急,但幸好落葉甚厚,舖墊出彈簧床般的柔軟地面,回應我們每一步急踩步伐的,卻是腳底極輕柔的彈起。這樣的經驗不常有,而且常也只能享受一小段,但在這稜上,卻一路都感受到這腳底下的輕愉。
更讓人詫異的是頭頂上的這片杜鵑老林,很少看到台灣杜鵑能長得如此高大,且數量還不少。他們彎曲傾倒的枝幹橫亙在山稜上,像極了倩女幽魂裡樹姥姥為捕捉人所張狂出的指爪,在這樣的指爪間窒礙地穿行著,我不禁猜想這條難走的稜線,是否當年也對追擊的敵人造成阻礙?寬稜上難以捉摸的路徑、錯雜的枝幹裡處處都潛藏伏擊的地點,追擊的敵人非但運不進優勢的重型武器,還得時時提心四周潛伏的殺機。
歷史記載也證明,即便擁有優勢武力,日軍還是受制於霧社群勇士的山林遊擊戰。10月27日發生霧社事件後,日本軍警很快在10月底便收復了霧社台地。11月初,霧社群勇士開始轉進部落及附近山林進行遊擊戰,並造成日本軍警嚴重的傷亡。11月5日於馬海濮後方的「一文字高地」傷亡了25名官警後,日軍便不再涉險在山林裡和霧社群勇士進行遊擊戰。
其後,他們開始威脅利誘同是賽德克族的道澤和土魯閣群做「味方番」,命令他們進入山林追擊同族的勇士,但戰況依舊不利。
奉命追擊的道澤、土魯閣群,或許和霧社群有著相同的山林作戰本領,但二者的戰鬥信念不同,一方是為了家園部族的存亡做生死之爭;而另一方僅是為了槍械金錢等小利,或甚至只是在日人的威脅下不得已而為之。戰鬥意志不同,直接影響了彼此的勝敗。
另外,是否熟悉戰場也是彼此勝敗的關鍵。追擊的戰場大多在馬海濮岩窟左近,也就是原本霧社群的獵場裡,強龍難壓地頭蛇,想在對方的地盤以遊擊戰取勝,實屬不易。
這裡是霧社群勇士的神聖場域,80年後走這稜,依然能懷想領會。稍留意,彷彿處處都見埋伏,草木皆是戰士,而隱伏的殺機伴隨著濃霧,也冷進了脊髓裡,一股早應失落的肅殺氣息,至今仍能感受。
不曾陷落的岩窟
岩窟的位置在稜線的中段下方溪谷裡,也就是稜線未走到底,便須找尋下切點切下溪谷。如果下切位置不對,且在溪谷裡碰上複雜地形,既使下到溪谷了,還可能無法找(走)到岩窟。當年日軍不知岩窟確實所在,又無嚮導引路,僅憑地圖、指北針、高度計,我想應該很難找到下切點下探岩窟吧。這應該也是岩窟難以被攻陷的原因之一。
我們因為有前人留下的航跡、航點,在GPS的導引下,毫不費力便找著下切點。但即使如此,下切時依舊還是吃足苦頭。70度的陡下坡,腳底全是鬆滑的腐殖土,即便有登山杖的撐持,一不小心還是會滑了個腳朝天,而且這垂降的高度足有200公尺深,在此腳踩不穩的情況下,我想任何追擊的敵人到此,恐怕都無法從容吧。
切到底,漸聞水聲,馬海濮溪就在下方。在膝蓋略顯酸疼時,我們下到了水涯邊的馬海濮岩窟。岩窟不大,洞口僅約半個人高(約1公尺)、寬2公尺,乍看像是山崖上張著的一隻黑眼睛。
往洞裡走去,深約莫十米,且越深越低,到最後僅可容人平躺。很難想像這個不起眼的岩窟,當年會讓日軍朝思暮想、屢攻不克。我覺得它更像個藏糧食的倉庫,若要「裝人」,頂多也不過是十幾、二十來個,怎能容得下那麼多霧社群族人呢?
但看到岩窟,一些歷史紀錄也當下豁然了。據記載霧社事件後逃難至此的族人尚有三、四百人,但岩窟內糧食積存有限,為了將糧食留給有作戰能力的戰士,老人和婦女在商議後,便選擇以自縊集體結束生命。在岩窟現場,我比較能理解這痛苦艱難決定的背景,因為這岩窟實在無法容下這麼多人啊。
下至岩窟下的馬海濮溪岸,如果不帶著歷史的包袱,你會真心讚嘆這裡的美好。但見兩面青綠山壁夾峙,一條歡唱的白練轉過彎輕快地下來,近處有幾塊累得走不動的巨石,他們仰躺的腹像一座座天然舞台,由著你在上聽著溪聲俯仰酣睡。這美景我相信不是莫那魯道個人的偶然發現,更可能自古以來便是族人行獵的一處休憩所在。由於它的隱祕、且藏在山稜下可以避開炮擊,所以被莫那魯道選擇作為基地。
下至溪底,也更能感受莫那魯道選址的用心,因為這的確是處難以攻入的險地。除了我們剛才下來的稜難以迫近外;溪的上源叢山峻嶺,且山後還有個馬海濮大崩壁,想從上源往下攻並不容易;順著溪流往下看去,下方溪床落差極大,且稍遠處更隱現斷崖瀑布,由下游溯溪上攻,也非尋常人可為。走山不行、溯溪不能,那還有何處可攻呢?
只剩天上吧。所以後期日本人除了持續鼓動味方番朝岩窟攻擊外,另外也出動了飛機從溪谷上方投擲下炸彈、宣傳單。11月中旬後,甚至投擲了國際所不容許的毒氣彈。我想日本人出此下策,一定因為他們的自尊被深深傷害了。他們想不明白為什麼區區一、二百人,會消耗了他們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和時間?其實相同的疑問我也有,只是在岩窟下觀看四面地勢時,我的疑惑似乎也得到了一些解答。
最終,岩窟還是不曾被日本人攻下。事件發生後一個月,岩窟尚有百餘名戰士堅守。可是儲備不多已然殆盡的存糧,卻迫得戰士們不得不自縊、投降,或翻山遁逃。至11月底,岩窟內只剩莫那魯道長子塔達莫歐和另4名戰士據守。
即便只剩5人,日本軍警還是不曾攻進來。12月初,日本人利用霧社群婦女勸誘這5名戰士出來投降,在眼見大勢已去的情況下,他們走出岩窟回到已殘破的馬海濮社舊家園,和自己尚存的親人話別,然後走進部落附近的樹林裡,默默地自縊身亡。
去岩窟的前一晚,我和朋友們住在春陽對面的瑪莉溫泉。那附近舊日為Truwan Tgdaya的領域,據說包含道澤和土魯閣群的所有賽德克人,最早都是從那裡遷徙出去的。那天夕陽很美,往花崗山方向看去,只見一片殘陽如血,有些壯闊,卻更多的淒涼。就像是岩窟給我的感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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