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辜雅穗】
這世上愛山的人不少，但愛到拿來作為一生志向的，並不多。巡山員正是屬於少數的一群。我記得以前讀到《山中最後一季》1，書中的傳奇巡山員藍迪孤身走在絕美的荒野間，執著、勇敢、熱情，那完美的山林野夫形象，曾讓我嚮往不已。
可惜，山上的一切並非總是美好。在台灣，巡山員的正式職稱，其實是森林護管員。他們行走在安全的步道之外，與盜伐的山老鼠鬥智，要隨時注意哪裡有森林火災，同時，他們也負責健行遊客的安全，必須巡視步道路況，有時擔任解說員，甚至，在意外發生時參與山難救援。他們不是警察，沒有配槍，在某些時候，發現任何違法情事，反倒會讓自己陷於險境。這工作的風險高，但報酬並不成正比。仔細想想，它其實沒有字面上那麼浪漫，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群人選擇這樣的生活？
剛見到羅東林區管理處巡山員賴伯書不久，他就回答了我的問題：「有人付錢讓我待在山上是件很幸運的事情。薪水雖然不高，但已經夠了。我們其實不需要那麼多東西。」他的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
賴伯書是宜蘭人，考進林務局之後，一直都在太平山區服務。現年41歲的他，已經在這片山林工作了19年，現在的太平山國家森林遊樂區內步道，有的甚至是他與同事探勘整理出來的。
太平山是早年台灣三大林場之一，區內擁有許多珍貴的紅檜和扁柏，前些年還發現了極稀有的山毛櫸純林。採訪這天，遇到了冬日難得的好天氣。我們直奔園區的著名景點翠峰湖，期盼可以拍到清朗的全景。翠峰湖海拔1,840公尺，滿水期（9到11月）面積可達25公頃，是台灣最大的高山湖泊。由於位處霧林帶，經常雲霧繚繞，要一睹它的全貌，還真需要點運氣。
翠峰環山步道全長3.95公里， 坡度平緩，我們從西口進入，前段約800公尺是由以前的運材軌道修建而成，賴伯書一路走著，不時彎下腰摸摸步道旁的苔蘚解釋道：「這是狹葉泥炭苔，保水性很強，1公斤可以保25到40公升的水。」我發現，滿山的植物，他卻對苔蘚情有獨鍾。「它是低等植物，但肩負著提供水源的任務，功能很大。」賴伯書說話的樣子，彷彿在為受冷落的孩子抱不平。
苔蘚在台灣的中級山很常見，我雖然也喜歡它們宛如綠色地毯的視覺感，卻很少真的蹲下來仔細觀察。我學他把手覆上，靜靜感受那潮濕、柔軟的觸感，逐漸感覺到這個不起眼植物旺盛的生命力。「就像我們的生活啊，不一定總是要往上看，底層其實也很精彩。」賴伯書笑著提醒我們等等別錯過了步道東口的苔原區。
運材軌道的終點是油庫，現在已被改為解說展示站。旁邊有條小路往上，會到達觀湖平台，從這裡看到的翠峰湖十分壯闊，也是賴伯書大力推薦看日出的好地方。每天，隨著太陽升起，晨光映入水中，湖面一層淡淡水霧，那帶點朦朧感的美絕對值得旅人在天未明時離開溫暖的被窩。
我們心滿意足地回到車上繼續前往太平山莊，這片園區內的主要住宿區曾是林場員工的生活中心，有宿舍、商店、學校等等，極盛時期有多達兩千人住在這裡。太平山莊最讓人印象深刻的，無疑是那一條兩旁種滿紫葉槭、長達418階的中央階梯。我跟著賴伯書一路往上，要去探訪位於長階盡頭、少數被保留下來、面積約二公頃的原始林。「造林、育林、擇伐，是經營森林的必要手段。不過我還是很喜歡原始林，雖然雜亂，卻可以展現生命的強韌。」確實，如果不是有維護良好的步道蜿蜒其間，林下的「雜草」大概會讓人望之卻步。賴伯書指著一株二代木，「這棵樹倒了，上面會慢慢覆滿苔蘚，於是水就被留住了。然後哪天飄來一棵種子，它就可以靠著水分和倒木的養分，再長成新的樹。生命就是這樣生生不息。」
見晴懷古步道是我們此行探訪的最後一站，我和攝影師正在車上討論這次的照片，突然被眼前景色驚得猛踩煞車：好壯闊的雲海。即使知道太平山的雲海素負盛名，親眼見到還是感動不已，我們喳喳呼呼地慶幸自己的好運，轉頭一看，賴伯書露出了略帶得意的愉悅表情。
見晴懷古步道上換畫的光影(DingDong Lee攝)
我帶著興奮的心情走進步道，林中一片雲霧繚繞。我們走在舊鐵道上，他告訴我，多年前曾顫微微地走過這些廢棄軌道，和同事一起探勘規劃出這條步道。有些懸空的軌道已經不再安全，旁邊另外修了給遊客行走的路徑。我望著那一段段變成綠色的遺跡，發覺苔蘚再次展現了它的力量。此時，陽光穿透樹林，在雲霧間形成特殊的光影，這景色美得讓我們全都停止說話。
回程路上，心情慢慢沈澱下來，我問自己，是否願意為了那一瞬間的風景而選擇這樣的工作？我沒有答案，只能回想著今天這一路上聊的巡山員生活。當賴伯書談到5到7天的重裝長程巡山，他說的是與同事在山上談天說地的率性；當他提到園區內的步道巡視，想的是可以和健行遊客聊天，帶他們領略山林之美；當他憶起救火的驚險，臉上滿是逃過一劫的感激。他上山，是因為他衷心喜愛森林，而不是為了躲避人群。
「樹只要陽光、空氣、水、土壤，就可以長成神木。而我們人呢，經常分不清『想要』和『需要』。」這是我們一起抬頭望向某棵大樹時他對我說的話。現在我開始有點明白，他為何願意年復一年，將生命投注在這片山區。
我想起藍迪曾經告訴妻子，只要她「靜靜不動，山就會分享它們的祕密」。而賴伯書，大概已經聽到了太平山的祕密。
1 作者注 The Last Season，講述美國世界爺與國王峽谷國家公園巡山員藍迪（James Randall Morgenson）的故事。藍迪在內華達山脈的荒野值勤將近30 年，1996 年失蹤，2001 年遺體被尋獲。中譯本由遠流出版。
辜雅穗是《孤獨星球》總編輯。
賴伯書(DingDong Lee攝)
賴伯書的裝備
裝備1 登山杖
帶一根登山杖就像多一隻腳，讓身體更能保持平衡，同時可以減輕膝蓋的負擔，在溼滑的環境中也比較不容易跌倒。
裝備2 頭燈
山裡的夜晚非常黑，所以一定要攜帶照明裝備。頭燈比手電筒好，因為可以空出雙手做其他事，夜間活動時比較安全。
裝備3 攻頂爐
走了一天路，沒有比來杯熱茶更愜意的事了。山區夜間多半寒冷，帶顆輕便的攻頂爐和瓦斯，就不怕沒有可以暖身的熱食。
裝備4 望遠鏡
巡山最主要的工作目標是護林，因此需要望遠鏡來觀察哪裡可能有煙火，林中哪裡可能有問題。當然也可以用來看動植物。
裝備5 GPS和無線電
GPS可以記錄自己的軌跡，判定方位。無線電則是山間通訊必備之物。長天數的巡山幾乎不走一般步道，因此更需要攜帶這兩樣裝備。
裝備6 照相機
可以快速記錄沿途所見，也方便日後查詢。對喜愛探索大自然的巡山員來說，這項裝備無關生命安全，卻不可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