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前往黑熊作夢的地方

  • 邱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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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於遠流出版 尋找台灣特有種旅行

 

前往黑熊作夢的地方

路線:玉里→台18線→南安遊客中心(玉山國家公園)→步道起點(台18線終點)→14公里→瓦拉米山屋(第一晚)→14.3公里→抱崖山屋(第2晚)→10.5公里→大分山屋(第3晚)

 


「熊~熊~熊~」「刀~刀~刀~」「相機~相機~快,快……」拔刀的,拍照的,嚇呆的,十多個人慌成一團,但見黑熊怒氣沖沖衝過來,在六、七公尺前突然掉頭而去。

布農挑夫阿德正向「熊媽媽」黃美秀,講述去年十一月在清代八通關古道,驚遇黑熊的情景,聽得我們笑成一團。美秀根據蒐集到的二百多例目擊紀錄,研判那隻黑熊的「攻擊」模式就像開車U Turn,只是虛晃一招。

「如果來不及逃,可以裝死嗎?」我提出多年的疑惑。

「不行,要裝傻~」又是一陣爆笑,我沒料到國際知名的黑熊學者那麼幽默。的確,黑熊連腐肉都吃,怎會放過到嘴的沙西米呢?我聽說過某位被黑熊嚇昏的獵人,醒來後擱在七、八公尺高的樹幹上,原來是被黑熊叼上去「儲存」起來了。

追問原因,原來阿德他們驚擾了正在吃青剛櫟的黑熊。

二○一三年一月追隨美秀,要去的「大分」即是青剛櫟密集的地方,位於玉山國家公園中央山脈以東的核心地帶。我們從花蓮卓溪南安遊客中心(海拔五三○公尺)出發,循日治八通關古道蜿蜒而上,沿途腎蕨、鳳尾蕨、過溝等菜蕨夾道,鳥巢蕨、崖薑蕨、蛇木、桫欏等樹蕨漫生,難怪,入口到瓦拉米山屋(海拔一○六八公尺)十四公里路,被稱為「瓦拉米」步道——「蕨」路。

此季節路面覆蓋層層落葉,走起來像海綿墊,某些路段還灑滿山櫻花,有如迎賓地毯。我們在拉庫拉庫溪吟唱聲中,隨著山嵐飄渺,聆聽林鳥啁啾,穿過山澗飛瀑,令人心神舒暢。在2.5K附近,還巧遇啄食火炭母草的藍腹鷴,讓我對此行充滿期待。可惜路旁野花寂寥,僅見台灣及己(四葉蓮)、紫花鳳仙、紫花地丁、狹瓣華八仙、喜岩堇菜、假酸漿葉零星綻放。

不過,途中駐在所遺址和殉職紀念碑,卻如陰風陣陣襲來,不時提醒我,這條路徑曾發生過的歷史悲劇,愈往裡走,冤魂愈多,尤以一九一五年大分社頭目拉荷阿雷兄弟帶領族人出草大分駐在所最為慘烈,史稱「大分事件」。

在6K處大白鯊巨岩附近山林,隱藏著一戶布農家屋遺構,若沒人指點絕對找不到,但不知他們搬去了哪裡?家破人亡?他們出草過日警嗎?

我在石板牆中,發現了鏽蝕的刀鋤和破碗、酒瓶等,但因尊重他們的祖靈——按布農習俗,死後埋葬在家屋之下——我不敢驚擾過久,悄然離去。

跟著美秀走,看到的「風景」很不一樣,我發現她是以「黑熊能不能吃」的眼光來觀看,像殼斗科青剛櫟,如果不是她特別指出,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留意,難怪大分會成為她的研究樣區,稱為「黑熊的祕密花園」。台灣第一頭掛上無線電追蹤頸圈的黑熊,就是在大分誘捕到的。

根據美秀之前在大分採集的黑熊排糞和毛髮,她研判每年冬季大約有幾十頭黑熊在那兒出沒,但青剛櫟結果量會影響黑熊報到數量,所以,每年十一月至翌年二月櫟實成熟期間,她會帶志工進入大分做調查。但此行任務比較平凡,主要是協助架設陷阱、蒐集熊毛、調查熊跡(如爪痕、足跡、排糞等)和清點地面落果等,不像以前要不眠不休監測戴頸圈的黑熊那般搏命。

誠如美秀所言:「這一生中如果有機會,我要做一些一輩子都會懷念的事。」所以,我自忖有過輝煌地踩到狗屎經驗,一定足以勝任——撿熊糞。

除了青剛櫟,美秀說黑熊也吃狹葉櫟、鬼櫟、山胡桃、山蘋果、大葉楠、山枇杷果實,沿途若遇到就指點我看,偶而,也用望遠鏡觀測山谷中的樹冠層,看看有沒有一叢枯葉斷枝——黑熊爬上去把樹枝拗彎過來覓食的座台,但不明就裡的人會以為是大鳥巢。

「我覺得鬼櫟比較好吃!」當我聽到美秀這樣說,突然想起她在《黑熊手記》中試吃青剛櫟的食評:「我試吃了一口,隨口噴出,味道苦澀,如生芭樂。」嗯,非常博物學家精神,走到哪裡吃到哪裡。

接近山風一號吊橋時(0.8K,海拔六○○公尺),美秀指出某棵櫸木樹洞有好幾處抓痕,是黑熊攫取蜂蜜的傑作,若不是她的導引,我也是視而不見。不過,玉管處「小心黑熊」告示牌我倒是沒錯過,在佳心(4.5K,海拔八二○公尺)和黃麻二號橋(7.7K,海拔九一○公尺)各有一根,繪聲繪影,卻沒有「小心螞蝗」、「小心虎頭蜂」告示牌那樣嚇人。

本以為瓦拉米步道走動較多,野生動物較少,但美秀不時指出獸徑和蹄痕,我才發現生機蓬勃,只是早我們好幾十步就悄悄閃避了。她還教我辨別山羊和水鹿的蹄痕,觀察藍腹鷴、深山竹雞微不足道的爪痕、啄痕,還有黃喉貂和白鼻心在岩石上的排遺等,很細節,不像我只能辨識山羊、山羌和獼猴的排糞,不過,山豬拱痕倒是頗易辨認,路上的坑坑洞洞多是牠們吃地下根用鼻子拱出來的,一片狼藉的姑婆芋即是,難怪,獵人要設陷阱在姑婆芋底下。

第二天清早,我們走在迷濛霧雨中,蕨類更見茂盛,縮羽金星蕨掩徑,有些路段幾乎淹沒了,讓我內心更加忐忑,因為美秀曾在這一帶追蹤黑熊,有次還在山陰(20K,海拔一六○○公尺)的步道旁,意外發現黑熊做的芒草窩。

「水鹿便便!」感覺還在冒煙,美秀研判剛走不久,果然,到了美托利(16K,海拔一二九五公尺),等在那兒的阿德說看到幾隻水鹿往高處竄走。

我們在此等候趕來會合的玉管處巡山員林淵源——也就是《黑熊手記》中不斷提到的布農族「大哥」。我對他仰慕已久,二十年前曾從劉克襄〈蕨路〉得知他「眼神堅毅如野豬之凝視」、「東海岸最著名的獵人」。

但我對大哥的深刻印象來自某支紀錄片,對著中央山脈呼喚(我稱為「布農式詠歎」)——起初寬厚、磅礡,繼之抑揚頓挫,然後化成一股陣風在山谷間迴轉,彷彿要將人帶往一個神祕的地方。

我們等了好一陣子後,阿德對著山谷呼喚,不知是否心有靈犀,竟然有了我們期盼的回呼,像漣漪般擴散到每個人心坎……大哥快到了。因為八通關古道東段是布農族的傳統領域,讓他有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異能,輕易奔馳在崇山峻嶺間,例如古道上有好多路段被坍方吃掉了,他總有辦法覓路銜接,暢行無阻。

事實如此,稍後幾天,我跟著淑瑩踏查失落的「華巴諾砲台」(海拔一九三○公尺),即根據大哥的回憶摸索上去,不過,那又是另一個「算我命大」的探險故事了。古道幾乎完全佚失,攀登過程險象環生,但駐在所建築群尚稱完整,速射砲、砲庫、酒吧、酒瓶都還在,不像其他遺址只剩駁坎。

我一等到大哥,即趁機請教當年克襄尋找未竟的「瓦拉米」到底是什麼稀有蕨類?克襄問到「不是腎蕨」,我問到「不是鳳尾蕨」,但沿路探問仍找不到,看來克襄的不解之謎,只好留待後繼了。

我們陸續經過多土袞、山陰、卡雷卡斯、十里、三四溪、石洞等駐在所遺址,我想起先前在《八二粁一四五米》書中,看過許多幅駐在所日警與家眷合影的老照片,但不知這些小人物的命運如何?我在遺址,看到最多的遺物通常是清酒瓶,可想見日子是如何打發的。

傍晚越過石洞溪後下起雨來了,我們危危顫顫摸黑前進,直到抱崖山屋(27K,海拔一六二○公尺)才鬆一口氣。來之前,即聽聞此地——依霍霍爾溪(拉庫拉庫溪支流)源流區——極為濕冷,是夜果然冷沁骨髓,教人吃不消。

臨睡前,我赫然發現小腿肚,不知何時給咬了個小傷口,才想起今天在美托利,曾抖落三隻吸血螞蝗,所以,我將今天走的十四‧三公里路(瓦拉米至抱崖)稱為「螞蝗之路」,以資紀念。

幸好,隔天轉晴了,不然往大分的後半段路,將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途中,美秀聊到博士論文期間,捕捉繫放的十五隻黑熊中,有一半以上曾誤中獵人陷阱而斷掌斷趾,讓她決心投入黑熊保育,但經費尋求困難——我不會驚訝,因為我們的社會太重視眼見為憑(就像媒體重視影像),對於「看不到」或「不易看到」的野生動物,如黑熊、石虎、雲豹、食蟹獴等,吝於關注,即使黑熊是台灣的野性象徵、指標性旗艦物種。

所以,美秀希望透過黑熊保育,喚起社會關注野生動物,才讓黑熊有了蓬勃生機。如果我們願意為「看不到」的野生動物做些事,才能說真正做到保育。

古道愈來愈好走,抱崖、櫻、石洞三座吊橋像驚嘆號般吸引我們駐足,過了新康登山口後,美秀和大哥留在八號停機坪拍攝紀錄片,我則隨著布農挑夫繼續踏著松針地毯,走過嚴戶棧橋和新康吊橋,不知不覺,來到松林中的「多美麗」(33K,海拔一八一○公尺)——日語「十三里」(Tomiri)的讀音,意為「距離玉里十三日里」(五十一公里多)。

我像《法櫃奇兵》中的印第安‧那瓊斯,帶著「找到失落古文明」那般興奮穿梭其間,只見板岩、頁岩堆疊的駁坎牆,老樹盤據,樹根纏繞,可惜建築群已然消失,變成一座空洞的城垛。

接下來,是挑夫的夢魘。因為前頭有魯崙和哈哈比二個大崩壁,導致環山腰古道完全崩失,所以,必須高繞翻越多美麗山與儒潤山間的鞍部黑森林(海拔二一一八公尺),再下切至一三二○公尺處接上古道。換言之,接下來四公里,我們要陡上二百五十公尺,再下切七百六十八公尺,路程之嗆,不是肩背十多公斤的我可體會,除非我也換上他們的四十公斤——其實我試過,一吋都動不了。

他們要我走前頭,以免彼此干擾步伐節奏,我只好硬著頭皮獨行密林中,學山羊走路緩步攀升,過了一陣子,愈走愈不安,想說看看他們走到哪兒了,一轉身,才驚覺剛剛簡直是飛簷走壁嘛。我的雙腳微微痙攣,不見底下人影,只好呼叫一聲報平安,幾乎同時,一隻不知名的鳥突然啪搭啪搭掠過我頭上,差點把魂魄嚇出了竅。喘口氣吧,我泡了杯咖啡,安撫驚魂。

當我氣喘吁吁爬上稜線時,無意間看到一台紅外線自動相機,此後不免熊影幢幢,許多驚險畫面閃過腦際,幸好一路有驚無險,直下溪谷,但一時失神,沒留意山徑越過溪床,竟直接下行,直至險潭急瀑擋路才趕緊衝回。

好不容易,回到古道上了,遠眺哈哈比那端,果然看到一片光禿禿的大崩壁。不修路也罷。我們長久以來被教育人定勝天,但事實擺在眼前,就算勝得了今天,也勝不了明天。

再走不久,大分吊橋在望。我站上吊橋,俯瞰激流奔竄的闊闊斯溪(拉庫拉庫溪源流)竟難掩激動,十年前閱讀《黑熊手記》嚮往的地方就在眼前了。所以,與其說我在尋熊,不如說我在尋夢——終於,我要在黑熊作夢的地方作夢了。

沿著青剛櫟林立的駁坎坡道,一路直奔,穿過殉職者之碑(第一階平台)、大分事件紀念碑(第二階平台)、大分小學和蕃童教育所遺址(第三階平台),終於抵達駐在所遺址上的大分山屋(第四階平台)——黑熊研究站。蒼天不負苦心人,門牆上那棵老梅依然燦爛,歡迎我的到來。今天從抱崖(卓溪鄉卓清村清水101-6號)走至大分(101-7號),門牌差一號,竟然走一天(十‧五公里)。若我寄信到大分給美秀,不知郵差肯不肯送?

傍晚,布農朋友起了火堆,邀我和志工們一起烤火,等待美秀和大哥來說故事,直到大熊星座高掛夜空。可能故事太有趣了,台灣特有種水鹿群悄然掩至林下偷聽。

「下次來我家,我殺牛~請你!」阿德說。

我嚇一大跳,哪擔得起這份盛情,趕緊說:「不用不用,我們去外頭吃牛肉麵就好了。」沒料到,他卻瞪著大眼說:「大哥,你誤會了,我殺的是~蝸牛!」

哭笑不得。遙想當年協助森丑之助、鹿野忠雄以至今日古道學者楊南郡的布農嚮導們,是否也如此幽默?

啊,旅行說穿了,就是築夢的過程。現在我們相聚的地方,未來也是我們思念的地方。我們這群作夢者,因追尋黑熊的夢想而邂逅,所以,沒看到黑熊又怎麼樣?那一晚,我們就是大熊星座。

「有看到熊嗎?」返回台北後,朋友關切地問。

起初,我不知如何回答這種「勢利」問題,但想到上華巴諾途中,撞見某棵樹幹有一排清晰的黑熊爪痕,讓我毛髮直豎,懷疑熊就在周遭,便答說:「沒看到,但我相信——牠們有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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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相關資料

 

  • 書名:尋找台灣特有種旅行

  • 作者:邱一新

  • 出版社:遠流出版公司

  • 出版日期:2013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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