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我,妳一定要撐住,一定要等我回來!」
留下這句承諾,我便沒有再回頭。當下緊張嗎?老實說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滿腦子想著如何突破我接下來要面對的難關。
此時已是下午三點半,我必須在天黑之前返回Ratset Hut,那是我們抵達阿拉阿恰時,第一晚的營地,是唯一有通訊,人也最多的地方。只有在那裡,才有機會和外界取得聯繫。
起步就遇到困難,一道道裂隙橫在眼前,我必須獨自穿越Uchitel Glacier上游陡峭的冰坡,跨過十數道裂隙後才能抵達較安全處。「直接滑降吧! 」,像溜滑梯一般,用滑的!唯有如此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省力的方式通過,但當然這樣做也存在著風險,但時間已不容許我多做思考。
心中選好路線後,將兩支冰斧倒握,開始向下滑移,並且用冰斧邊滑邊制動。有些裂隙太大,路線選擇上我會直接避開。至於不寬的裂隙,我就直接跨越過去。
當然同時間,我也想像著萬一掉落暗裂隙,身體要採取的應對動作。很幸運地,滑降過程非常順利,沒花多少功夫就抵達較安全的碎石坡上。馬不停蹄,一路奔回Uchitel Refugee,我和三條魚的裝備都放在這個小山屋,這裡是攀登Semionova的前哨站。
我們兩人的睡袋半開的攤在床上,餐桌堆滿了爐具、食物、調味料和裝著冰河融水的水瓶,慶功宴的主角-牛肉罐頭靜靜的躺在貨架上,餐具隨意的散落在座椅周圍,那麼的慵懶溫馨。一位神情疲憊的落魄登山者突兀地闖入,登時帶來一股慌亂肅殺的氣氛。
「呼!呼!呼!」我大口喘著氣,將身上所有技術裝備甩到山屋一角,找出備用眼鏡戴上,也許是極度疲勞後的迴光返照,還在冰壁垂降時那份慵懶,在此刻卻一丁點睡意都沒有,簡單補充點食物和飲水,沒有多做停留便直衝下山。
「管理員!管理員!」我大聲地呼喊
「怎麼了嗎?」一位當地的山友從山屋內探出頭來答腔。
「我的同伴摔斷腿了,現在獨自一人困在冰河上!管理員呢?我需要她的幫助!」
大概是我的情緒和口吻太過激動,山友被我的情緒感染,頓時也緊張起來
「噢…管理員去爬旁邊的山了,她七點半才回來!也許你該立刻去通訊點打電話對外求援!你知道在哪裡嗎?」
我當然知道!沒等她講完,人已往旁邊的小山頭衝去。
「幹!為什麼撥不出去?」是老天在整我?還是在磨難三條魚?以往每一次在這小山頭上電話通聯都很順暢,偏偏此刻卻無法通訊。我氣得想摔電話,當下只想著完蛋了,要在無法動彈得情況下在冰河熬過一個晚上,她一定撐不過去…
無計可施下也只能回山屋,亂槍打鳥見到人就求助,但他們也僅能回以同情的眼神。
天色已漸漸昏暗,我決定再試一次,帶著自己的和借來的手機再度走上小山頭,先試著打給當地的聯絡官Tina。
「嘟~嘟~~」通了!我看著手機的眼神透出希望的光芒。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幹……」雖然Tina人很熱心,我這時卻忍不住在心中問候她的家人。
我趕緊再接著打給台灣的留守人-阿展,當手機傳出阿展的聲音時,我感覺自己激動的眼淚都快流下來。
「三條魚出事了!需要直升機吊掛!越快越好!我擔心她撐不過這晚!」
我簡單描述了傷勢、出事時間及地點,和阿展約好定時保持聯繫便回到山屋。
「打通了嗎?」
「打通了! 」
「太好了!先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吧!」
我點點頭,坐下來接受山友們的招待,想到夥伴正身受重傷挨餓受凍,卻是食之無味。
這時遠方一陣騷動,原來管理員下山聽到消息,正小跑步過來。我立刻站了起來,雙方用著不怎麼靈光的英文盡可能的溝通。
「我很抱歉,現在不可能會有直升機過去,但是附近正好有一隊救難人員駐點,我們稍晚會上去救你的朋友」
「我知道了,我也要上去 」
「可是你現在應該好好休息…」
「不,我必須上去!」我的回答簡短,但果決!
「呃…好的,我了解了,祝你們好運」
好心的山友不吝嗇得把裝備、衣物都借給我,於是我穿戴著借來的保暖衣物、頭燈、手套、健行冰斧和冰爪,耐著性子等待救難人員集結、整裝、討論…直到出發,時間已經超過晚上十點。
我們為了縮短步程,決定抄捷徑從冰河支流一路陡上到事故地點,這也意味著我沒有機會回Uchitel Refugee取回自己的裝備。
無止境陡上的小徑讓救難隊頻繁的停下休息,我心裡又氣又急,也只能兀自強忍。終於在凌晨兩點左右,我們接上了冰河主流,看到遠方頭燈閃爍的光影。
「那是魚!太好了!她還活著!」我嘶吼著,但惡夜呼嘯的風聲完全掩蓋了喊聲。我們五個人結了兩條繩隊,嘗試接近那小小的光點。一道又一道的冰河裂隙阻礙了我們的腳步,終於,帶頭的大哥停了下來。
「我們不能再往前進了,這邊裂隙太多太危險」帶頭大哥說道。
「啥?我白天才從那裏下來的好嗎?晚上裂隙都凍住只會更安全!」我不屑的回嘴。
「哈哈!」他笑了?「那是你運氣好,我們不能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上去救人」
「所以呢?你們要見死不救?她又冷又餓,而且兩天沒喝水了,你們忍心就這樣離開?」我提高了分貝。
「我很抱歉,但我們必須離開!」大哥說著,腳步已開始向下移。
「不准走!」我扯住主繩不讓他移動。
大哥回過頭來,表情似笑非笑,大概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另一組繩隊的波蘭籍搜救員這時趨向前來,在我面前脫下了手套,露出截肢後僅存的幾根手指,告訴我他已盡力,他的手沒辦法長時間暴露在嚴寒中,必須馬上下撤。大哥接著說道,天快亮了,我們只需回報位置,一早就會有直升機過來,要我不用再擔心。
「你確定嗎?萬一直升機沒來呢?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情!」我覺得他在敷衍,半信半疑的問道。
「早上八點前直升機一定會來!」大哥斬釘截鐵。
的確,以我們五個人目前的裝備和能力,是沒辦法安全把人救下來的。但送個水呢?我懊惱自己的無力,竟然連送個開水都做不到。看著數百公尺外那微弱卻持續發亮的燈光,好似在傳達一個明確的訊息:「我一定會等到你回來」。
我的視線逐漸模糊,咬著牙,用力朝著那生命之光喊道:「天快亮了!直升機就快來接妳了!我們山下見」。
時光好似回到了前一天,分離的那一刻,我沒有再回頭。
回到安全的碎石地形稍作歇息,此處已不需要繩隊行進,再次和大哥確認直升機的消息,得到他再三的保證,我便照自己的速度下山,沒有再等他們。隨著海拔飛快地下降,已不見險惡的冰河地形,漸漸回到單純的碎石坡,腦袋可以開始分神思考。
「我是不是該先回Uchitel Refugee呢?」,畢竟食物、裝備都在那兒,我可以充分休息後,再分兩趟運裝備下山。 ……「不妥,回到那等於我又和外界斷絕音訊,我必須百分百確認魚安全下山,再來做之後的打算」
回Ratsek Hut途中,目睹了直升機在河谷的上方盤旋許久,而後飛走,我以為這完成了該有的”救援行動”,心中的大石終於放下,回到山屋接受眾山友的道賀。管理員免費提供寢具,此時我也真的精疲力盡,倒頭就睡。但我並沒有睡得很沉,我在等待一個明確的訊息…
約莫下午時分,管理員再次走了進來。
「恭喜!你的夥伴已獲救,她的生命跡象穩定,你先把東西收拾好,等一下直升機會來接你」
「蛤?為什麼要來接我?」我納悶著
「你的手指不是凍傷了?」我伸出完好的十指…「嗯哼?」
「呃…總之你先去收東西,直升機快到了,你和你的夥伴會一起被送回Bishkek。」
「靠杯!魚現在不是應該在醫院嗎?怎麼還在直升機上?」我心中納悶著,但至少確定人已獲救,便不再多想,把借來的裝備還清,在眾山友的目視下登上直升機。
狹窄機艙內擠滿了搜救人員,但是我的視線集中在被五花大綁,臉色慘白的魚身上。
「還好嗎?」我拍拍她。她微微的點點頭,似乎有回應我,我看到她的嘴有動一下,但是飛機螺旋槳的聲音實在太大了,我沒聽見聲音。
至少,她還有意識,人是活著救回來了。
終於可以真正放心的大睡一場覺了...休息休息,還是休息。此刻坐在機艙角落的我,只剩下這個唯一且渺小的願望了。
後來才知道早上的救援行動失敗,魚整整在冰河上獨自撐了26小時才獲救…至於為什麼會誤傳我手指凍傷的錯誤資訊,那就不得而知了。
被好心的順便送下山,好處是可以幫不便行動的魚處理一些資料和溝通,但麻煩的是我還得為了咱倆遺留在冰河上小山屋的裝備,再徒步上山一趟。隔天我請了一位強力的porter和我一起去取回遺留在Uchitel Refugee的裝備。雖然累了點,但我想人和裝備都救回來了,就算是圓滿的結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