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起---歌聲背後
2000年的日治八通關越嶺道路調查之行,從東埔走到南安部落。在離開大分的那一刻,matin lumaq<背負重物傳訊歌>的音律,緩緩地由領路人林淵源的腹中昇開、凝聚,流洩至脣齒,振顫、共鳴、回響,清澈的歌聲,一聲聲迴盪在大分的山谷間。
他頭上包著毛巾、額頭帶著tinaqis(頭帶),腳穿塑膠雨鞋、肩上背著「鐵架配米袋」搭湊的登山背包。這是我第一次被林淵源大哥帶入布農族的傳統領域中,也是第一次聽到巡山員這個工作職位名稱,才知道有一群布農族族人在自己的祖居地,為外來旅客、學術團體做嚮導揹工的工作。
在這十幾年中,我因為林淵源大哥的關係,有機會持續地進入山林,讓我認識到在山林工作的高山嚮導、揹工、巡山員等族人,雖然不同的職位名稱,相同的是他們用自己的力量在祖居地工作。
那族人們的實際工作情況又是如何呢?人們對這份工作的想像又是什麼呢?這些問題是我在2013年前往祖居地馬西桑的行程與一群旅人的對話中,產生的小小的疑問。那是行程的第二天早晨,當天的晨曦很美,金黃的光暈輕輕淡淡,灑在林淵源及高忠義等巡山員的身上。當我們在山屋前整理背包時,一位旅人看著我們說:「你們要去那裡啊?」林淵源回答:「我們要進去大分」。旅人說:「你們要去幾天啊?要做什麼啊?」林淵源笑著說:「大約還要走十幾天,我們是國家公園的巡山員,要巡山。」
旅人興奮的說:「那麼好,可以邊工作邊看風景,還可以與青山綠水為伴。」一般遊客只能到達瓦拉米山屋,再往裡面走就是國家公園生態保護區,要經過國家公園管理處的許可才行。所以聽到我們可以輕鬆自在的在大自然中工作,生起羨慕之心。
與山林為伍的工作,真的如此浪漫嗎?這種對山林工作的浪漫之心,不只當代才有這樣的感覺。日治時期,鹿野忠雄的《山、雲與蕃人》提到他聽到布農族的歌聲時,「歌聲響徹森林,引起一陣不可思議的迴響。從原始人口中流洩出的原始韻律……穿透我的靈魂。」跟著布農族上山工作的時候是他最得意,而且最有活力的時候。他認為布農族的高山嚮導具備古武士般高雅的氣宇與重視情義、負責到底的作風[2]。族人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呈現了一股浪漫的想像。
這讓我興起寫有關於布農族族人,在傳統領域的山林中,真實的工作環境。本篇利用二次進入玉山國家公園的行程,第一次為2012年10月29日至11月09日的清朝八通關古道調查,簡稱為清古道行程:
清古道行程
東埔→觀高→八通關草原→中央金礦→大水窟山屋→米亞桑溪→公山南鞍→Nunusun舊部落→馬霍拉斯溪→阿波蘭谷地→馬嘎次託溪→Lambas →阿不郎山→塔洛木溪→阿桑來嘎山→玉里山叉路口→卓溪山產業道路→卓溪
參與人員:林淵源Qaisul Istasipal 、林志忠Qaivang Istasipal (林大哥的兒子)、江志龍Bali Takisvilainan 、林志成A-liavTakiludun 、吳俊杰DahuTakisdahuan、(以上為玉管處巡山員)林孝德 Aniv Istasipa、林秀山 Laung Istasipal (兩位為擔任揹工的卓溪村民)、張嘉榮、黃秋豪、林祐竹、方翔(學術團隊隊員)及筆者
另一次行程為2013年4月19日至4月30日的日治八通關越嶺道路,祖居地馬西桑之行:
南安→瓦拉米→抱崖→大分→米亞桑→太魯那斯→馬西桑→太平林道
參與人員:林淵源QaisulIstasipal、高忠義Tiang Tanapima、蘇印惠(太魯閣族人)及筆者
本文以清古道為主,日治八通關越嶺道路為輔,將兩次的行程,以巡山員和揹工為主題,搭配一些歷史事件及族人在山中工作的狀況。
圖清朝八通關古道東段路線圖與馬西桑祖居地之行路線 說明:1.虛線為位於拉庫拉庫溪北岸,西起大水窟經公山、卓溪山至玉里的清朝八通關古道 2.紅線為馬西桑祖居地之行路線 資料來源:林一宏,2004,八二粁一四五米:八通關越道路東段史話
Tinaqis頭帶
本次八通關清朝古道東段的探訪,雖然林淵源在二十幾年前跟著東埔的耆老、楊南郡老師走過,但經過二十年的時間,路徑已湮失於榛莽荊蔓中或坍塌傾頹,為免遺跡就此荒廢,玉山國家公園委托學術單位,再次進行現況研究調查與記錄。這次行程領路的是林淵源,他曾經多次帶領學術團隊入山,大家都習慣叫他林大哥,如果同是布農族的族人,則習慣叫他Qaisul大哥。
2012年10月28日我們從花蓮玉里坐火車到台中豐原,再轉車到東埔,在此停留一晚。那天晚上,拜訪了林淵源的師父伍萬生,族名Akila,這位老人家是背負于右任銅像上玉山頂的人之一,曾背著重物跟著山岳界四大天王遴選百岳名單,並與楊南郡一行人調查清古道。林大哥因為多次跟隨他的腳步進入山林,從他身上學到許多山林的傳統知識,所以稱他為「師父」。
聊天的過程中,我提出布農族語應該要如何稱呼領路的人,Akila提到以前族人稱為「lavian」,但是這個詞比較像戰時領袖。林大哥提出sanadan這個稱呼:「at tupaun mita aipa tu sanadan, ita makis isabinaz qai paun ta sanadan tuna sia ta maqo sanadan tu makuaq ata tastu lumaq.如果只是為家族帶路,認路,帶領家族的,我們就叫他sanadan)」
每次走在前頭的林大哥,或許可以是我們的sanadan,雖然中文和族語無法相對應,但都有「走在團隊的最前面、帶領整個團隊」的意思。就像在2012年10月31號從中央金礦到大水窟的行程中,經過杜鵑營地後,遇到危險的崩壁渡地形,林大哥先下鋁架背包踩出踏點,再指導其他人通過。
每次前方沒有路徑時,林大哥總是右手拿著via(刀)砍草找路,雖然額頭上仍頂著重物,腳步仍穩穩的向前走。在山中,很多決策都要由林大哥對山林的認知做決定,如2012年11月02日從米亞桑到nunusun(臼,地名)的行程中,走到公山前,林大哥說:「前面的路壞了(指崩塌),看不清楚古道的路跡,從這個位置來看,似乎不太好走」。古道本來越過越嶺點沿著前方繼續腰繞,但古道已崩塌。這時要決定是否要跟著以前的隊伍的行程記錄高繞。就在大伙的疑問中,林大哥於是說:「往上走會走很遠,看!崩塌下方己經長出高大的樹木,應該可以繼續前行」,林大哥從他對山林的認識,決定直行崩壁。這就是林大哥,擁有豐富的山林知識,帶領著我們往前走。
2012年11月04日,從馬霍拉斯溪紮營處出發後,下午兩點,透過從小在山林中行走,記得每一條稜線的林大哥,來到阿波蘭水池qaqatu(凹形處)附近的石階群,這裡的石階採用各類大小不一的石塊堆砌而成,有的以大塊石層層堆砌而上,有的以小塊石水平堆疊的方式砌成,石階在山徑轉彎處修砌出優美的轉折。
清朝八通關古道
我站在石階上看著這條古道,一條影響布農族人傳統生活的一條道路。根據楊南郡的〈玉山國家公園八通關越嶺古道西段調查研究報告〉,這一條是由清朝總兵吳光亮率領飛虎軍於1875年闢建的「中路」,現在列為一級古蹟的「清八通關古道」。報告提到東埔布農族族人曾擔任挑夫,運補食糧用品,並協助搬走開路所掘出的土石。布農族的傳統生活裡,挑負工作本來就是農、獵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這條道路的設立,讓布農族人的挑負工作,進入了有組織、有制度的工作「職場」。
當時的族人,要如何搬石塊,可能是patakan(背架),一種用木頭製作的揹負支架,側面看起來是L型的背架,類似後來由登山用品社引入的大鋁架背包的構造,再加上用黃藤的皮剝下來烤乾之後編製而成的tinaqis(頭帶)。
在另外的行程--祖居地馬西桑之行,2013年4月27日來到海拔二千公尺馬西桑部落的一棟石板屋前,問同行巡山員高忠義大哥(Tiang),他是在1991年8月間進入國家公園,他說:「進入國家公園後,常跟老人家在山林中生活,無形中學到很多東西,自己也成長起來。」先跟他閒聊過往後,就問他以前的族人如何從河底搬運這些石板,他是這樣回答的:「subatuan tu batu qai,kunisian sia tinaqismama, mina haul bunul ta,haizamin sia paikadan sia tinaqis sia qais (石板屋的石板是從河底用頭帶背上來看,你可以看到頭帶的線如何從石板的邊穿過。)」
高忠義在講解以前的族人如何搬石版
高大哥於是走到石板前,指給我看說:「maqa ti un,maqa haiza haqvang tiun.(就是這個,切出三角形。)」以前族人就是把石板的四個角弄一個洞,然後頭帶的繩子穿過去。這樣就可以用額頭頂重物,分擔重物的重量,用頭帶將石板背山上。清朝幫忙築路的東埔布農族族人應該也是用這樣的方式將石頭搬開及搬運。
同樣都是用頭袋做背負的工作,不同的是以前是為自己的族人、部落工作,建立自己的生存空間;現在則是為外來政權服務,族人們不知道這條道路的完工會帶來什麼樣的改變。我所居住的中平部落的TamaAziman,黃泰山就曾經走過這一條古道,他說:「makusa, muzaikuzaiku sia ta dan a.(這是一條又窄又彎的路。)」我又問為什麼要開這條路,他回答:「aupa maqa ta bunun tudiip amalvasvas a, kadan nekun laqaiban na mudadan kilim bunun.(當時我們布農族散居在山上,所以他們開路想要找我們。)」
道路的開鑿,讓非住在山區的人,開始到高山地區進行探險、調查、旅行、軍事目的等活動。布農族的頭帶不再只是背起石板,而是背起一段沈重的殖民歷史。
davaz背袋
之後,清朝政權離開中央山脈布農族的傳統領域,1896(明治29)年,日軍便派陸軍中尉長野義虎探察山情,他是9月17號從玉里(璞石閣)卓溪社出發,經異祿閣社、蚊仔厝社(馬嘎次托社)、大崙社(太魯那斯社)、八通關,最後出東埔,花了17天走完全程。
這一段行程從玉里到中央山脈的路段,長野並非完全走清古道,尤其是從卓溪經異祿闊到蚊仔庴的路段,是布農族的部落聯絡道路,西段大至上沿著清代八通關古道,其餘的是布農族的部落聯絡道或是獵徑。從此布農族人從自己的聯絡道路,帶領更多團體入山。
這次的清古道調查,我們從東埔出發,跟著長野義虎的腳踪反方向進入「中路」。走在古道上想像著,或許兩個隊伍會在半路相遇。在山林工作,最開心的莫過於遇到同族的人,兩方人馬必定會從各自的網袋、背包,拿出最得意的物品,作為交換。
以前的族人是如何背負重物帶領長野義虎進入山林。在山下,大哥曾經拿給我看他父親林進元的davaz(網袋),而davaz就裝進過他曾打過的獵物。林大哥表示:「davaz是過去布農族裝東西的一種袋子,主要是男生去山上用來裝獵物。材質是以苧麻製作或Quaz(黃藤)為材料,用手編織而成。」
使用獵槍和網袋的獵人 鈴木秀夫編輯1935 《台灣蕃界展望》,p39
日治時期,從鳥居龍藏的筆記本中,了解日本人去山上會帶什麼東西入山,像採集到的石器、植物標本的器具,測定原住民體質的器具,舊式攝影機、底片的玻璃乾板、換洗的衣物、口糧和自用的碗筷。這些都是給嚮導揹工去背。那時的布農族族人應該是用davaz把這些東西裝起來,帶領鳥居龍藏進入東北亞最高的部落-太魯那斯,並且在進入部落前聽到部落婦女的杵音。
也帶領森丑之助來到此部落,並且與太魯那斯的頭目salizan及大分的阿里曼 西肯在此地發生恩怨情仇的故事,最後部落派七名青年背著食物帶領森丑之助逃離此地。2013年4月24日,我們來到八通關越嶺古道現存的駐在所建築,遙想著與我同名的Salizan頭目,如何解決這些布農族人與日本人所發生的難題。
從此以後,布農族的davaz(網袋),不再只裝獵物,也開始裝下外來者對此地覬覦山林資源、學術領域的野心。布農族族人與日本人風雲變色的山林生活,在此展開。
這裡的獵人們,所持有的網袋都裝有tinaqis(頭袋) 圖片來源:瀨川孝吉,2009,〈台灣原住民族影像誌. 布農族篇〉,p173
2013年4月19日祖居地馬西桑之行,從花蓮南安進入,沿著日治開闢的八通關越嶺道路而上。
這條路還沒有開通之前,有的布農族族人會接受日本人對帶領他們入山的族人所給予的「惠與品」,令族人最喜愛的就是獵槍和火藥。之後的「Qasibanan喀西帕南事件」、「Bungzavan大分事件」、DahaAli拉荷.阿雷率領族人退守玉穗、「郡大社脫走事件」,這些事件促使八通關越嶺道路的興建,並於沿線設置駐在所,帶路變成勞役,影響了布農族族人對於帶人領路的意願。之前所接受的獵槍,反而成為攻擊日本軍的武器。
2013年4月20日,在綠駐在所西方約十五分鐘的路程,來到「野尻光一、rusukau、babai、潘阿生、潘阿武、潘納仔戰死之地」的紀念碑,林大哥停下來為我講解紀念碑的故事。裡頭有兩位布農族嚮導揹工被誤殺,他指著紀念碑說:「當族人們拿起被出草的頭顱時,嚇了一跳,bungu tu mavia nibung misang uka , at bunun,laqtanun bunun ita.(看到所拿的頭為什麼沒有門牙,發覺出草到布農族自己人,於是他們把頭丟棄在路邊。)」因為看到出草的對象有拔牙的特徵,才發現殺到同族人,這是禁忌。
為什麼會誤殺同族族人,主要原因他們都穿著日本的制服,林大哥表示:「na maqipainukun hulus na patazun bubukun a, ma kunipa an-nanak hulus mama mudaan a(不能穿日本人的衣服,因為會被郡社的誤殺。如果穿了就會被郡社的誤殺,如果去背東西就要穿自己的衣服。)」這兩段話說明當時日本人為了要行走在布農族的傳統領域,而請當地布農族族人作為嚮導,但阻礙日本人入山也是布農族族人,形成一個既是抗拒與協助的角色。
在山下,為了了解日治嚮導揹工的工作情況,林淵源介紹一位sinkan中正部落的耆老,他的家就位在林淵源大哥的家下方,名字叫林啓南laun istasipal,88歲,原居地為阿布朗,是卓溪村第一位村長,曾經帶領日本學者進入八通關古道的耆老,雖然年邁,但說起故事來還是很有精神,除了講述部落的簡史之外,讓我感到興趣的事,是他去八通關幫忙日本人去背東西的故事。
他說他那時候年紀才十五、六歲,一起背東西的族人加上他共三個人,他們跟著一位日本學者同行,至於這位日本學者的名字,他早己忘記了。我問:「那你們在做什麼」,qudas laun回說:「kanmama sia qaimansut.(負責背東西)」。我針對背東西這個問題,接著往下問:「ma-aq ka ama-un?(背什麼東西)」qudas laun說:「tilas,hulus ,kaununkaunun(米、衣服、食物)。」我又接著問:「kamaq a lipun munhan ludun tu.(日本人去山上做什麼)。」他表示:
「Kilimiismuttu haiza las a. muhalhal a. sizau amin.matapal.tadini kaupatainam hai unimitamadal til.tasa lisav amin.puskun ita amin.tasa ismut tulas.un ita kiekiutumakua ismut.maq tu in-iu sizaun zami.」
(找植物上掉下來的果子,拿起來集合。我們也找植物的葉子,把他做成壓花,他們會帶去日本,要做研究,看他是什麼植物或是可製什麼藥。)
布農族族人拿著獵槍保護日治時期的日本學者,讓他們去做一些研究調查,釐清高山的地理環境、生態知識。當越來越多的族人帶領日本人入山,族人們的傳統山林知識,也將被日本人所用,削弱了布農族族人對山岳的掌握,逐步喪失八通關越嶺道路原有區域的主導權,最後只能拿起獵槍反抗。
我站在記念碑前遙想著,自己在山下常用筆寫出一些的文章,這隻筆就如族人們手中的獵槍,到底筆是用來對抗主流社會的利器,還是一種快速融入主流社會的工具。
鋁架揹工
揹工從清朝一直到現在,有多種的稱呼,有人稱「挑夫」,也人稱「高山協作員」、「高山嚮導」。蔡文科則稱為「嚮導挑夫」,他為嚮導跟揹工(挑夫)本來是看似不同的兩個工作;前者是對於行動、路途的導引者和登山安全的保障者,後者是純粹的體力搬運勞動者。他覺得布農族的揹工,有時還兼具「嚮導」職能,為了符合其真實狀態,以「嚮導挑夫」的複合名詞稱之。不管如何稱呼,揹工負責背登山隊公家糧食及帳篷,連烹飪、找水源,甚至找路的工作都一肩扛起。
清古道的行程調查中,學術單位就顧用了兩位揹工,他們叫林孝德(Aniv)、林秀山(Laung),加上在山下要載我們回部落的高塋山(Qaisul Tanapima),他們都跟林大哥一樣,住在卓溪中正部落,這裡部落的年輕人都曾跟著林大哥一起上山過,只有高塋山將揹工做為一份職業來做,其他則是當成兼職。林孝德這次剛好外面的工作結束,聽到這次行程可以走到他阿公的獵寮,因而參與這次的活動。
林孝德所用的背袋是利用田裡裝填作物或肥料的麻布袋縫製而成,來充作搬運時的填裝工具。林秀山則利用登山用品社買來的大鋁架,把帆布背袋拆除只剩下骨架做成登山包。林孝德靠著改良的登山裝備,再加上頭帶,來到他阿公生長的地方。2012年11月7日,我們來到阿德的阿公所居住過的石洞寮,一個叫batudaing的地方。阿德的阿公叫林春木,族名為qaisul,這個石壁留有棉被、酒瓶、鍋子等,這些都是阿德的阿公曾經使用過的物品。阿德感動的一直撫摸著地上的棉被,撫摸著去世的親人曾經使用過的東西。對揹工來說,上山除了賺錢,還有一股強大誘惑與情感連結吸引,就像阿德所說的:「每次回到山上舊部落,我都會想掉眼淚。」在山林行走,最快樂的一件事,應該是回到自己的祖居地。
揹工的工作,快樂之餘,背後也是有心酸的一面。那天在東埔林大哥的師父家中,林大哥的師父這樣的說:「那個年代,登山客或學者,都要僱用我們東埔的族人,有些團隊太過仰賴我們的負重能力,可能為了省錢而讓我們們背很重的重量,我們那時候都不好意思事前談錢的事,也覺得自己身體力壯,能背多少就背多少。」他指著他的膝蓋說:「就是因為背負太重,造成退化性關節炎等疾病。」但他仍樂觀的說:「我還算幸運的,還可以做到老,有的人因為背太重而在山區產生意外受傷。」
大哥問:「當時薪水多少?」他的師父說:「一天120元,民國67幾年就增加為300元。」相較務農是不錯的,所以當時許多東埔地區的布農族族人,經濟以擔任揹工為主,務農為輔。《揹走百岳》這部影片,以行政院主計處1978年度比較當時的薪資,每人月薪4475元,平均日薪149元來比較,揹工一日所得是平均國民所得的2倍。那目前的狀況如何呢?
2012年11月08日,抵達位在中正部落產業道路上的登山口,接待我們下山的族人,已經開多部車在等我們,飲料與米酒也已備齊。會合後,我們拿出米酒、肉,滿臉虔誠地朝著山區方向喃喃祭拜,進行感謝祖靈及回魂的儀式。之後大家圍坐在一起,輪杯喝酒。
高塋山也在其中,我們從2005年南二段之行就開始認識、2004阿布郎尋根之行、2005年北岸祖居地之行,他都一直擔任揹工的角色。我問高塋山目前揹工工作薪水如何,他表示:「約一天4000元,要事前講好,如果不滿意就不背,有的團隊會加一天200元伙食補貼,若隊員另要求背私人物品,以公斤來談,每天每公斤約150元,不過,如果有隊員走不動,我們會主動幫忙背。」《揹走百岳》將揹工和一般人民的日薪做比較,影片從行政院主計處101年度每人月薪43754元平均日薪1458元計算,揹工一日所得是平均的2.7倍。
雖然說揹工的單日工資高達4000元是相當驚人的,但高塋山無奈的說:「這並不是經常性的,『sana sia diqani(看天吃飯)』,天氣不好、道路崩壞,就沒有收入了。」再看他們所背的公斤數來看,「有時候都會超過三十公斤,背超過四十公斤是家常便飯」。
從高塋山對話中做比較,他所背的公斤數其實是很重的。再來是遇難時,現在對揹工的職災的狀況是這樣處理的:背工遇難死亡,仍屬職災,依法雇主應支付死亡及喪葬補助費。
依法是如此,但是雇主不會主動為你爭取。「而且,這份工作,也不是能夠長久一直下去的,因為這份工作是很累人,隨著年紀增長,很快的就不能勝任,而且也沒有退休金,不趁年輕賺起來存,老了怎麼辦?」聽到此,在場的族人,心有戚戚焉的點了點頭。
我自以為是的說:「透過立法,你覺得會不會有多一點保障?」林孝德:「至於什麼立法規定、成立工會之類的,要多扣勞保費、保險費,立法一定會立出一堆制度,搞不好以後連想當個揹工都要先考證照才能上山啊!考試遊戲規則又不是按照我們的方法走,我們也考不贏人家。」高塋山喝下手中的酒杯後說:「對啊!一定又是考一些高山相關的文字知識!」
酒杯一圈又一圈的輪流在我們手上轉,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也喝進一杯又一杯的辛酸。唯一讓大家高興的就是這幾天在山林所發生的趣事。
巡山員
2013年4月馬西桑祖居地的行程中,參與的有高忠義、林淵源、蘇印惠,他們三位都是巡山員,而我則是跟隨著林大哥上山。雖然常有人送林大哥最新的登山裝備,他仍然喜歡用改良的鋁架背包,他特別用組合式泡棉地板當作背部的襯墊,減輕堅硬鋁架直接壓迫背部,來增加接觸面的舒適性。
林淵源與鋁架背包,組合式泡棉地板、頭帶、麻袋
國家公園巡山的路徑,大部份都是查看古道或是一般的登山路線有無崩壞。部落的傳統聯絡道路,對國家公園來說沒有觀光和歷史價值,因而被忽視。林淵源一直想要回到他爸爸的獵場,開會時一直建議走祖居地的部落聯絡道路,他想帶著他的大兒子一同前往,讓他以後能認路。雖然清古道行程他的兒子走完了,但林大哥最想要他的兒子,走回馬西桑獵場。他的兒子在出發前卻因身體不適,不能同行。前幾天的路程都可以感受到他失落的心情。林大哥本來也要帶高塋山來,希望他能跟著一同上山,跟著他學習山林的知識。但是這一趟是國家公園例行性工作,沒有多餘的錢請揹工,而高塋山有另外一份有薪水的揹工任務,他要這份薪水養活一家人。不可能像我一樣,只為了再次踏上祖居地,什麼後顧之憂都沒有。
2013年4月23日,在大分與林大哥做祖靈祭拜的儀式,我跟林大哥吃著供品邊聊天。林大哥對於自己的兒子和想要培養的揹工都不能前來,感到無奈。他說他是玉山國家公園第一代的巡山員,工作到現在也有一段時間了,也開始肩負起傳承的重任。53歲的他,除了擔心體力日衰,也擔心自己如何將的山林的知識傳承下去。
他接著開始述說他如何進入國家公園,二十多年前他還在擔任嚮導揹工,當時玉山國家公園成立不久,極需熟悉山區的原住民協助研究及保育工作,邀他加入保育行列,「你要不要來玉管處擔任巡山員,但是從此不能再打獵!」從此保育這概念一直強壓在他身上。
剛開始工作時,內心有所掙扎,既是國家公園的基層人員,又是布農族人,曾經是厲害的獵人,現在必須扮演公園環境的護衛工作;國家公園與原住民傳統領域重疊及文化間的衝突,一直在巡山員的身上發生。
林淵源,布農族最後獵熊人,他的刀殺過數不清的動物,對於不小心殺過黑熊他一直感到不好意思後來他成了玉山巡員,涉過山澗,翻越一條條稜線,尋著無數獸徑,用他的刀,看守黑熊棲地對山呼喊,山就回答他;向山招手,山便攬抱他。
獵人和巡山員本來就是一個絕對的位置,為了利用獵人對山林的知識,主流社會塑造這種保育形象,希望族人放下獵槍進行保育工作,這不就是一種國家對族人的納編行為。
林大哥有點不想講他內心衝突的事,接著轉移話題說:「剛進來國家公園時先在水里工作,剛開始清一些垃圾,整個山全部都把它清一清。比方說,這個月在玉山,下個月就在馬博橫斷,然後大水窟、八通關。」這是早期的工作情況,當時巡山員皆屬臨時人員,工作、待遇福利方面欠缺實質保障。
早期的巡山員在管理站成立後,逐步轉任技工、工友以期納入正式編制。1999年初巡山員改制為「約僱巡查員」,林大哥就說高忠義就是這個時期進入玉山國家公園。
雖然國家公園提供就業機會給園區內的布農族族人,多少對族人有些幫助。不過從表一來看,布農族族人在國家公園中工作,多屬於臨時性質或是低薪的工作,例如約僱的巡山員,一旦國家公園的預算緊縮,族人馬上就面臨失業的窘境。
布農族族人何時可以在國家公園內,輕鬆自在的帶著頭袋,行走在祖居地?最理想的是族人與國家公園進行共管或自己管理,但這個國家就是不信任族人能自己管理自己的土地,他們只信任族人們的背負與認路能力。
我與林大哥靜靜地坐在供品旁,陪著祖靈看著山林的一切。
結語--唱著歌、穿著獵裝的族人
布農族族人在山林工作的辛勞,常常被人遺忘。以玉山(新高山)首登為例,1896(明治 29)年長野義虎在族人的協助下,成為第一位「可能」的首登者,〈生蕃地探險談〉一文中提到,有兩位原住民一同跟長野攀登臺灣最高峰的玉山,然而,往後的文獻記載的內容僅存長野義虎的登頂事蹟。
人類學家鳥居龍藏曾於 1900(明治 33)年 4 月 5 日登新高山時,寫上留言,並列出登頂者的姓名,為三名日人、一名漢人、七名原住民,其中有兩名是布農族人,分別是:
Ibe 濁水溪畔東埔社
Paake 濁水溪畔東埔社
(無作者,1900;引自森丑之助,2000:270-1;鳥居龍藏,1996:316-7)
但事後文獻的呈現,卻仍是日人(大多載明為鳥居龍藏、森丑之助)。額頭上帶著tinaqis(頭帶),手拿著busul(獵槍),背上背著davaz(網袋)或patakan(背架)的布農族族人,去那裡了呢?不得而知。族人在登山活動中處於邊緣的位置,類似這樣的現象在往後文獻、政策中,卻是經常可見。這些遺忘,也許是要讓族人忘記自己在山林中的歷史。
今年(2013)中正部落射耳祭,laun istasipal(林啓南)、林水源、林淵源帶領部落舉行射耳祭,儀式流程主要以林水源、林淵源兩兄弟為主,林啓南負責長老祈褔的儀式。
祭典一開始,林淵源帶領年輕人從山上往部落前進,高塋山、林秀山、林孝德,還有林淵源的兒子,也在行進的隊伍中,他們額頭上帶著tinaqis(頭帶)、手持busul(獵槍),用davaz(網袋)和patakan(背架)將獵物裝在背上。接著在村口鳴槍,唱起<背負重物傳訊歌>,由前頭領路的林淵源高亢地呼喊一句,接著全體一起行動的族人,以布農族慣用的泛音式複音合唱來答腔。
這群唱著歌、穿著獵裝的族人,有的在山上做嚮導揹工,有的在國家公園擔任巡山員,有的協助研究單位進行生態與考古的調查。雖然大部份為工友、臨時人員,卻是生態保育與研究幕後的大功臣。族人們在山林中長期累積的經驗,是這些研究工作不可或缺的基石。然而成就的光環,卻往往不是累積在他們身上,工作辛苦卻不見得有保障。
族人們替登山者爬百岳、替國家公園巡山,被他者稱讚為「古武士般的負責任」、「臺灣的雪巴族」,但這些都是他人所稱呼,只為了要讓族人更認真的為團隊工作,卻忘了去巡自己祖先所開闢的部落聯絡道路。林大哥一直堅持著這一點,告誡這些穿著獵裝的年輕人,要多走祖先的路,讓族人們在山中辛苦工作的名聲,就如<背負重物傳訊歌>傳遍整個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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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耳祭現場
布農族的裝備
前方為林淵源的兒子,後方為林淵源。用頭袋背負重物。
射耳祭現場
林淵源在教後輩高塋山山林知識
參考資料
- 鹿野忠雄/譯者:楊南郡《山、雲與蕃人:臺灣高山紀行》, 玉山社 ,2000〉
- 長野義虎,〈生蕃地探險談〉,楊南郡譯注,《台灣百年火花》,玉山社,2002。
- 山崎柄根原著 ,楊南郡譯註,1998,〈鹿野忠雄 : 縱橫台灣山林的博物學者〉, 台中市 晨星出版 。
- 林一宏,2005〈八二粁一四五米--八通關越道路東段史話〉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
- 蔡文科,2006〈臺灣高山地區原住民挑夫工作經驗傳承之研究〉,碩論,高雄師範大學
- 林玫君.,2010〈既抗拒又協助──日治時期臺灣原住民與登山活動之糾葛〉,收錄在〈楊南郡先生及其同世代台灣原住民研究與台灣登山史國際研討會成果專輯〉
- 楊南邵譯註、鳥居龍藏原著,1996《探險臺灣:鳥居龍藏的臺灣人類學之旅》,臺北:遠流。
- 鐘丁茂,2000,〈玉山國家公園巡查員口訪計畫〉受委託者:台灣生態學會,玉山公園管理處。
- 瀨川孝吉,2009,〈台灣原住民族影像誌--布農族篇〉, 臺北市:南天。
- 鈴木秀夫編輯, 1935,《台灣蕃界展望》,台北:理蕃之友發行。
- 森丑之助著、楊南郡譯,2000,《生蕃行腳—森丑之助的臺灣探險》。台北市:遠流
- 影像藝術創作者imageartcreator
- Laung istasipal,林啓南,口述資料。
- Tama Aziman,黃泰山,口述資料。
- 行政院主計處資料引自【原住民新聞雜誌764】揹走百岳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