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探訪信仰之源。世紀奇峰大霸之路

  • Lucky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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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網友的心得,以下內容不代表健行筆記立場。

(一)

「上工囉!」小柯說。車裡的小黃燈亮起,清涼的空氣悄悄溜進衣襟。

這裡是觀霧,一個我在新竹生活四年、多次起心動念卻未曾真正踏訪的勝地。如今我早已離開新竹,卻總算在多年以後,藉由攀登大霸尖山的機會完成了曾經的想望。

有人說,天氣好的時候在清華大學就能看見大霸尖山,不過我更喜歡說,從清華大學校門口那條路往東直直走,都不用轉彎就能走上大霸尖山了。這聽起來似乎有些荒謬,有趣的是,那條路上還真有塊「大霸尖山 112 公里」的指標。

拜現代科技所賜,我們可以很輕易估出從南寮漁港到大霸尖山的距離約莫是 110 公里,我想起阿泰與呆呆「sea to summit」從鹿港徒步到玉山的壯舉,心裡不禁期待是否能夠看到下一位有志之士,完成南寮到大霸尖山的「sea to summit 2.0」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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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從新竹上大霸尖山」這樣的空間概念,或甚至是「大霸尖山」這個稱呼本身,對於長年生活在大霸尖山下的泰雅族而言,是外來族群的觀點,甚至可以稱之為殖民者的觀點。

大霸尖山是傳說中泰雅族創生的起源地之一,與族群遷徙的歷史有極深的淵源,同時也是泰雅族傳統信仰與族群認同的核心。依照山體的視覺形象,泰雅族人將大霸尖山稱為「聳立的耳朵」(Papak Waqa),而這隻彷彿正在傾聽天神聲音的耳朵,由於具有高度指標性,成為泰雅族人建立社會結構與地理觀念最重要的依歸。

看著小柯的車尾燈漸行漸遠,我們正告別過去習以為常的認知,縱然我們無法真正像泰雅人那樣將生命寄託於大霸尖山,但我們總算開始嘗試從族人的視角認識腳下這片土地。

當天空微微亮起,我們正走向那座「世紀奇峰」,走上傳承信仰的大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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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們拂曉時從管制站出發,到達馬達拉溪登山口時已是近午時分。我們席地而坐,享用午餐,也享受冬日難得的溫暖陽光。

登山的人,往往患有一種特別的症頭,在山徑上時勇猛無敵,到了平地卻連走一步都嫌多。從一座山頭辛苦爬到另一座山頭時,往往意猶未盡,而走出家門到路口的便利商店買東西,卻得靠摩托車代步。

大鹿林道東線 17 公里,想必是許多人探訪大霸尖山時的噩夢,並不是因為這段路很困難,反之,是因為路況太好,好到彷彿我們從沒離開車水馬龍的市區。走一步都嫌多的平地要走 17 公里,無疑是對心智最大的考驗。

不過,看似單調無趣的林道還是有很多亮點的,特別是在秋冬之際,楓葉落盡,松針也將路面鋪成鮮明的橙棕色。距管制站 14.5 公里處,還有一座位於馬達拉溪上游支流的東線瀑布,在枯水期的此刻,雖然沒了澎湃,卻更顯得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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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團隊組合很有趣,並非所有人彼此認識,不過全都是應熟人邀約而來。這讓我們可以維持團結緊密的關係,同時又保有初識時的新鮮感。

與多年未見的雅婷再聚首,談天的話題已從流體力學變成戶外運動;一同行山多年的夥伴仲由,這趟竟是我們頭一回結伴爬百岳;還有初識的澍亞和景喻,每個人身上都能挖到無數珍貴的故事,讓這漫長的林道豐富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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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這片風光明媚的中海拔森林,是一個完美的開始,卻稱不上完美的結束。開心談論彼此、編織登山大夢的我們,還不曉得短短兩天以後,眼前的一切都將風雲變色……


(三)

冬天的溫度變化是非常細微且敏感的,特別是過了中午以後,柔和的天光也藏不住空氣裡的寒意。隨著海拔爬升,吹來的風也開始奪走體溫,只要一進到山坡背陽的一面,就像走進開啟強烈空調的房間。

時隔一年,從馬達拉溪到九九山莊這段路的記憶已經出乎意料地模糊,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段辛苦的陡爬,然而我的回憶裡卻無論如何也找不著辛苦的印記。溫暖的冬陽穿透森林,灑落在金黃色的松針地毯上,似乎是腦中僅存的畫面。

我思考了很久,試圖找回點點滴滴,然而無論是反覆觸摸地圖,還是翻閱照片,當天的情景仍然只能片段地停留在那些靜態的影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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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這段路所穿越的台灣扁柏與二葉松森林是令人難忘的。斑駁的樹皮歷經百年風霜,粗大的樹幹裂成長條以及塊狀的紋路,每一棵樹儼然都是位八風吹不動的老尊者,然而如果拿出聽診器來,就可以聆聽到樹皮底下旺盛的青春生命力。

除了樹木本身,豐富的林下次生植物也是精采可期,箭竹、玉山小蘗、蕨類,甚至是遍地而生的玉山鹿蹄草與台灣鬼督郵,就連石塊與倒木上的苔癬都襯托出這片森林的無限生機。

大霸尖山其實還有一個大家比較不熟悉的名稱,叫做「Sylvania」,這個字在拉丁語裡頭是「樹木、森林」的意思,興許這裡的森林資源早在數百年前的大航海時代,就已經被西方人注意到了呢!(按:「Sylvania」一稱亦可能來自美軍,此處需要更多文獻支援。)


(四)

雖然爬山久了,對於半夜啟程到山頭上看日出的興致已經不像年輕時那樣濃烈,不過當意志力戰勝惰性,成功鑽出睡袋抵抗冬季高山嚴寒的氣溫,清晨那冰涼清爽的空氣,以及清澈銳利的星星,仍然一次又一次讓人沉醉其中,久久無法遺忘。

還記得小時候聽到大霸尖山,或是看見教科書上印刷的照片,就覺得這是個難以抵達的地方,直到真正認識登山運動以後,才知道大霸尖山原來並不難親近,在百岳當中甚至屬於入門的路線。然而即便事前已經有這樣的認識,當我們親臨現場,看見黑暗的山徑上沒有終點的燈光串成一條龍,還是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我們算是比較晚出發的隊伍,隊內也有幾位剛開始接觸高山健行的朋友,不過這天早上大家的狀態都不錯,一路上雖然步伐慢,卻可以維持很久才停下來休息。我們超越了許許多多停在上坡半路喘氣的山友,不知不覺間,前方竟已看不見任何隊伍。

其實登山健行和許多事情一樣,過程中的許多細節都反映出生活哲學的一部分,而這邊蘊含的道理就像我們時常聽到的「慢慢來比較快」。當然所謂的慢與快,不只能夠指走路的速度,也包含學習如何在野外與大自然相處的精神和技能。當這些經驗深植在每個人的價值觀深處,登山就是生活,我們便可以懷抱各式各樣的理由走入山林。

原本我們預計走到中霸坪看日出,因為那裡是觀賞大霸尖山視野最好的地方,不過當我們走到伊澤山岔路時,天空的雲彩已經開始變色。伊澤山上的日出讓人找回青春的熱血與感動,當金色陽光灑落時,回憶也溫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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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回憶是溫暖的,身體卻是寒冷的,還沒走到中霸坪,地面已經開始結冰,樹林中又濕又凍的空氣真教人難受。幸好老天爺沒打算給我們太多磨難,隨著太陽位置逐漸升高,地勢變得開闊,清晨的寒意逐漸被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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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霸尖山可以說是台灣、乃至於世界上最具有特色的山峰之一,砂、頁岩近乎水平的互層結構,在差異侵蝕下形成了垂直崖壁和階狀地形。人們常說大霸尖山的霸體形似酒桶,清代《淡水廳誌》中便以「熬酒桶山」來稱呼。

正因為大霸尖山在外型上非常具有辨識性,加上這裡承載在地族群重要的文化與信仰,她被選為現行五百元紙鈔背面的背景,還有可愛的梅花鹿相伴呢!

在中霸坪拍攝五百元角度的大霸尖山,或是拿著五百元紙鈔與大霸尖山合影,想必是許多人來大霸尖山都會做的事,我們也沒例外。這裡就像是個「攝影陷阱」,讓人不自覺地複製相同視角、相同構圖的照片。當然,除了眼前風景美得令人無法抗拒以外,不同面孔讓影像擁有不同記憶,都讓人甘願受困於這樣的陷阱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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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陷阱在大霸尖山周圍比比皆是,霸基上通往霸體的鐵架隧道也是其中之一。由於雪霸國家公園目前不開放登頂大霸,因此登頂牌都放置在霸基供人拍照,這裡也是近距離觀察霸體北側的絕佳地點。

沿著霸基往小霸尖山走去,緊鄰霸體垂直崖壁的一段設有鐵網架,其中不少地方已經損壞扭曲,足見此處落石之危險。而在冬季,除了落石以外,岩壁上的冰柱也隨時有可能因為溫度上升而斷落下來。我們都沒有準備岩盔,這段路真是走得驚險又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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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不曉得各位有沒有結交那種最喜歡看你出糗的損友?我就是那種損友。而且,我還會把朋友出糗的樣子「美美地」記錄下來並公諸於世,讓全世界一起看見他出糗。

以上當然有 90% 玩笑成份在裡頭,不過玩笑歸玩笑,在山上出糗可不一定是什麼好事情。

攀登小霸尖山就是一件不能拿來開玩笑的事情。這裡地勢陡峭,登頂之路緊貼垂直山壁,時而需要拉繩攀上比人還高的巨石,一但失手後果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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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習慣攀登的人來說,攀登小霸其實沒什麼技術難度,需要的就是大膽與細心;不過對於有懼高症的 Alan 來說,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一路上,他緊握的手片刻不敢鬆開,無論是石頭還是繩子,在他眼裡都成為汪洋中的一根浮木。那雙與身高不成比例的大手掌牢牢抓住的,除了如風中殘燭般的安全感以外,剩下滿是恐懼的汗水。

Alan 猙獰的表情和淒厲的鬼哭狼嚎在那段時間裡,成為我們茶餘飯後的笑料,連他本人回顧照片和影片時,也總不自覺咧開嘴呵呵笑個不停,甚至還自嘲是顏藝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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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許久,當我問他要不要再訪小霸時,他出乎意料地一口答應了,理由是他覺得自己經驗變多了,技巧也進步了,該回到當初被恐懼擊倒的地方,檢視這些日子以來的成長。

我覺得這是健康的登山態度,也是積極生活的體現。有沒有登上山頭,或到時候還會不會害怕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們有限的生命當中,能夠不斷克服所謂的「第一次」,拓展對世界的無限認知。

到了生命消逝的那一天,也就不會因為曾經的怯懦,而有所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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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寒風從敞開的鐵門外襲來,大雨傾瀉而下,僅僅一夜過去,天氣竟發生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我們難以論斷晴雨何為美好,它們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正如我們需要抽離日常的苦澀,卻又依賴日常的歸屬。

在喧鬧的山莊炊事廳用過早飯以後,大夥兒回到房內完成嚴密著裝,告別被我們包場的圓形碉堡。

在下雨天登山,對我們來說並不是很特別的事情,雖然還談不上經驗豐富,但只要正確使用相應的裝備及衣著,再加上比平時多幾分謹慎和意志力,倒也未曾遇過太大的困難。我心想,只要走完前面四公里山路,接下來十七公里林道沒什麼危險性,坐上小柯溫暖的車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然而,隨著情況逐漸變得嚴苛,我才發現我錯了。下大雨的林道才是真正的挑戰,所謂四公里山路,只能稱得上是用來開胃的前菜。

單看這十七公里距離,正常人走路的速度便需要三到四小時,而我們背負重裝,加上前兩日行程積累的疲勞,隊伍整體的速度甚至更慢,花了超過五個小時才抵達管制哨。同時,林道並不像山徑擁有足夠的樹木遮蔽,大量雨水直接淋在身上,對裝備來說是更大的負擔。

我們一行人濕的濕、冷的冷,還有夥伴因為雨衣的防水能力不足而滲水,走到終點時已經快要失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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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車門好不容易關上那瞬間,舞台的燈光熄滅,悲劇也正式謝幕。所有人彷彿靈魂出竅般失去了元氣,空氣全都凝結,我們就像忘記了呼吸,任由軀殼被帶往未知的地方。

勉強回顧當時,風雨仍然不斷拍打車窗,車外的景色從森林變成寬廣的溪谷,直到出現人類生活的痕跡。天色漸漸暗下來以後,昏黃的路燈向後飛馳,朦朧的雙眼卻早已看不清身在何處。

我們先是抵達新竹高鐵站,送走了來自中南部的 Alan 與 Popo,再將 Eric 捎到林口與家人會合,最後才進入車水馬龍的台北市區。

回家對於行旅之人而言,無非是出發的最終目的;然而所謂歸途,又何嘗不是下一段旅程的開始。只不過,這或許是我打從行山以來,與隊友最狼狽的一次告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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