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檜、水鹿與獵人】倖存的檜木

  • 蔡日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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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續上一篇:【紅檜、水鹿與獵人】保林運動的開始與禁伐

1-14 回歸自然

對於兩個政府伐木現場的比較,漂浪。島嶼--munch有一段非常好的總評──

一位當時任職林務局,曾在山上進行林場探勘的人指出,其實採用日本人的「擇伐」及「懸空吊運」的伐木方式,成為最不傷森林的行為,因為「擇伐」是挑選適合品質的林木砍伐,砍倒後在以空吊方式,繞過其它林木,吊載至集中地再運下山,不會對周遭不該砍的樹木造成傷害。但是當時為了多取多賺,卻選用美式的「皆伐」方式,無論大小樹木全都砍倒,形成一塊平坦的樹木墳場,再以強力牽引機在地面拖拉,集中原木到集材場,但是這樣拖拉的方式,林木經過的地方,所有樹木被撞斷,樹根也被拔起,土地失去樹根的抓地力,造成土石鬆動,一到下雨就黃水橫流,奠定下土石流的危機。

這種皆伐方式來自歐美,適用在平原地型的林木砍伐與採集,砍樹就像砍甘蔗般前進,省時省工,但是破壞性相當大,對於台灣珍貴的樹種,以及多山的環境並不適合。另外,政府雖然有規定上山砍伐方式,但是當時上山伐木工人採論樹計酬,為了賺錢,山裡頭天高皇帝遠,一陣亂砍大小樹都倒,根本不管法令規定,加上民間為了趕在租約搶伐,也是求快大砍,枉顧生態危害。

而我還想補充二點。

其一。採用林道替代掉森林鐵路,降低了林業運輸基礎建設的門檻,因此所導致的蛋塔效應,其實就是這百年來台灣高山地區所面臨的最大生態問題其根源。這個問題在後面會進一步揭露。

其二。這些缺乏地質調查的林道開拓工程,對高山地區水土保持的殺傷力遠遠大於日治時期所採用的高架森林鐵道。

也不是什麼事都是日本人好,但當年他們所採取的高山林業做法問題真的就是比較少。老是拿國仇家恨當藉口,那政府單位什麼都不用反省,也就永遠不會進步。人不是天生有貴賤,是因為所作所為讓人看得出貴賤。其實仔細想想,最根本的問題就是當年我們林務單位所採取的都是比較廉價的作法,而相關官民從業人員的根本心態也是撈了就跑,並沒有落實永續的概念。

而台灣的檜木族群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恢復當年的榮景呢?也許這就像梅花鹿的故事一樣,永遠永遠回不去了。

很諷刺的,當我第一次踏上西林林道的時候,賴春標先生所描述的檜木大屠殺也才不過是四年之前的事。賴春標先生的「紅檜族群的輓歌──西林林道記事」一文發表在一九八七年(民國七十六年)七月,因此一直到民國一九八九年(民國七十八年)七月政府宣布禁伐全台天然檜木林為止,這條林道應該還持續人來人往熱鬧了至少兩年。然而我們在西林林道荒廢不到兩年之後,所看到的卻是一條長滿茅草,而且茅草密到推不動的舊車道。

大自然的力量是超乎我們想像的。全台灣這超過三千公里長的林道,絕大多數現在都被崩坍地和茅草荊棘所佔據。

現在連有人使用在的能高越嶺道遇到崩坍地都是這般難以維護,何況沒有人行走與維護的一般林道?

這些天然路障比鐵柵欄還更厲害,它拒絕了所有車輛通行。登山客的包車無法通過,山老鼠的工作車輛不能通過,原住民獵人的野狼機車也沒辦法通過。大家都只能下來用走的,而大家都是凡人,大家都是血肉之軀,能背進背出的東西有限。就算是頂尖的布農族獵人,頂多就是用頭帶頂起一台野狼機車而已,比這個重的木頭當然不可能直接搬出來了。

其實大家都沒搞懂,現在真正在阻擋山老鼠入侵的最大力量是大自然。林務局在防止山老鼠這件事上面的最大貢獻不是巡山,而是拒絕整修林道。如果能直接開車進去運木頭,山老鼠就不需要聘請那麼多逃逸外勞了呀!

日本人當年興建的森林鐵路沿線倒是都沒造成什麼重大災害,只有阿里山地區因為九二一大地震弄壞了幾段。只是所有停用的森林鐵路其枕木都已朽毀。厲害的年輕大學生運用攀岩裝備對付已懸空的軌道,花上十多天走完哈崙森林鐵道全程,而且還拍攝影片。這真是很炫的成果,只是一般人無法嘗試。

山上這些不堪的伐木過往,失敗的造林地,一片接一片的崩坍地,連林務局自己都不太願意面對,我們一般的登山客不會沒事找自己麻煩,一般人就更難有一窺全貌的機會了。

至此,台灣又回到當年的兩個世界。這次的分隔不是通高壓電的電纜,而是車。一邊是坐車可以到的世界,一邊是要走路好多天才能到的世界。

喔,我忘記齊柏林是搭直升機拍出「看見台灣」的。官員們也是。

1-15 檜木族群的倖存者們

二十多年之後,我又來到了學生時代曾到訪過的干卓萬山塊。現在的正規百岳路線是走萬大林道進出,但所選擇的是和當年不同的林道支線。當年的萬大林道登山路線選擇的八林班支線,後來變成了一片可怕的大崩壁,包括我們在內的數支隊伍都曾為之所困。

我很期待那種舊地重遊而景物全非的感覺。

經過了這些年,時間的淬鍊讓我開始以不一樣的角度去看山。除了拍照,試圖去認一些植物,我一邊走路還一邊會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一些以前會忽略的事情。

我下載的GPS航跡上面標示了一個地方叫做登山口。但是當我們經過這個地方的時候,卻沒有任何特別的跡象,步徑就是平順地往前,因此我們就錯過了那個點位。這時我的隊友提出了疑問,這段步徑應該都還是舊林道吧,哪來的登山口?

一時之間我無法回答此問題。比例尺二萬五千分之一的等高線地圖上面,現在這段路並沒有被標示為林道,但我也隱隱覺得這是一條已崩毀多處的林道支線。我以前就見識過額外長出來的十幾公里西林林道,若再一次遇上這種事,我也不會覺得訝異。但是,也不能光因為路線很平,或是中間有幾處比較寬敞,就這樣武斷地下結論啊!

很快我們的注意力就被原始林中的好幾株檜木巨木所吸引,大家都遺忘了這個有關林道長度的話題。往後幾天,高山的風景依舊是那麼美,但美好的事物都很短暫,很快又到了下山的時刻。回程的背包空了,壓力也少了,最後一天的早晨我們從十粒溪營地出發,我殿後緩緩而行,觀察小溪的流向,觀察這片原始森林的一切。

陽光終於翻越了稜線。這株紅檜巨木像個霸王,挺立於山谷間,全身浸潤在溫順的晨光中。他壯碩的軀幹散發出金色的帝王光澤,伸展往天際的翠綠枝葉高過周遭其他大樹整整一個頭。對於習慣被雲霧包圍的檜木,日光浴才是真正奢侈的享受啊!

如果當年檜木沒有被以那樣的方式屠殺,這樣的景象應該會更容易看到,而不至於這般稀有吧。

步道持續往下,一直腰繞著,過了獵寮營地後不久,旁邊開始多了一根舊塑膠水管一路伴行,提示我該思索先前同伴所詢問的那個林道長度問題。首先,現在這段路顯然不是廢棄林道,因為這段路兩旁的檜木巨木並沒有被砍倒。但這條路實在也太寬了些,有些地方路幅都接近一米了,若只為了鋪設這條水管而開了這麼寬的步徑,似乎也不太合理。

過了檜木營地,攀過一處支稜,我忽然注意到路旁的山坡上有著一段鋼索。我很清楚知道這麼粗的鋼索絕對不是人力所能背上來的,而這段鋼索必定代表著一個未完成的圖謀。

是的,一如隊友的質疑,這的確是一條林道支線,這個點很可能是這條荒廢而崩毀多處的林道支線末端。而從獵寮營地以降那段平緩的路徑,原本應該是一條林業踏查小徑,後來又被利用來鋪設水管。我們現在所走的這段登山步徑,當年其實就是準備要開林道進來砍倒剛剛所看到的那些巨木的。想到這裡,我原本走到微微溫熱的身軀,忽然感受到屬於秋天本應有的寒意。

當年我在西林林道所學到的那種林道道路架構並不是個案,林業踏查道就是這個用意,就是一條用來準備下一場屠殺的道路。當年全台灣不知道有多少條林業踏查道!如果不是賴春標先生在人間雜誌發表了那一系列文章,萬大林道的這條支線絕對會繼續開拓進去,根本沒有任何人有機會在二十多年之後欣賞到這些檜木族群的倖存者們。

好一場趕盡殺絕的不對等戰爭!

這一切只有影響了檜木族群嗎?不,這場關於檜木的瘋狂殺戮,其實從根本影響了台灣山區的生態平衡。樹林裡頭本來是動物的家園啊!怎麼可能家園被毀了動物們還完全不受影響呢?

我相信多數人心裡隱隱約約知道有些事不對勁,但卻沒辦法清楚地把它說出來。是的,即使我們是少數在那個時代看過山上真實狀況,又沒有涉入利益糾葛,而可以大膽說出所見所聞的人,也只能推敲出個大概。而我的結論是,高山地區當時發生過一場台灣島嶼歷史上空前絕後的動物大滅絕。


※ 本文摘錄自《紅檜、水鹿與獵人》,此書為一本五萬字的免費電子書,描述跨越百年的台灣山林生態歷史,對近三十年來台灣高山地區野生動物數量的劇烈變動提出觀察,並試圖分析其主要原因。

看完後我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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