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山裡的故事】一位熱血記者,用鏡頭改變台灣森林的命運

  • 蔡日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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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林務局不願收進官方正史的故事。

一九八九年(民國七十八年)政府宣佈禁伐全台針一級天然林,也就是紅檜、扁柏、台灣杉、香杉、肖楠這五種高貴針葉木的天然林。森林保育團體通常把這件事簡單地說成「禁伐全台天然檜木林」。這是台灣林業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里程碑。

這個影響台灣生態的超級大事件其催生者,居然只是一個窮追不捨的攝影記者。當時,他為一本被視為黨外與左派色彩濃厚的「人間雜誌」工作。他的名字是賴春標,一個很愛樹的人,一個被形容成「像樹一樣的男人」。

七彩湖是一處位於中央山脈主稜旁的美麗高山湖泊。在二十多年前台電還沒有修建東西向電力運輸電塔的那個時代,登山客都是利用丹大林道的材車,從八林班進出七彩湖登山步道,因此很自然就會看到林班的作業狀況。依照賴春標先生的自述,早從一九七九年他第一次造訪七彩湖之時,就已經看這些光禿禿的伐木跡地很不順眼了。他一開始的疑問還只是這些地方砍完了之後什麼遲遲不造林?是真的造林不成功嗎?那麼當初就不該砍啊?但幾年過去,他不得不懷疑這是故意要留著開墾。

至此我們先轉個小彎回顧一下丹大林道的故事吧。丹大林道是由林業大亨孫海先生所闢建。一九五八年(民國四十七年),孫海先生標到了丹大第八林班第一小班的伐木權,但附帶條件(註1)居然是要開拓六十二公里的林道還有一座六十公尺長的吊橋!

光從上面這段描述,其實就可以嗅出這個標案的不尋常。首先,稍有社會經驗的人都看得出,要敢接受這樣的條件做這種生意,「裡面」一定要有特殊關係。其次,丹大第八林班在哪裡?它其實就在中央山脈旁邊!這點就更看得出孫海先生的神通了。

孫海先生是用什麼方法知道中央山脈旁邊的丹大第八林班第一小班是值得投資的?大商人孫海先生當然不會有空去全台灣的深山走透透,丹大林道沒有開好之前當然也沒有路可以讓他搭車去現場考察。基本上這不是裡應外合而已,整件事應當是從林務局內部開始就已經一條龍保證包到好的等級了,只是不知道掛保證的官員層級有多高。

當年報上說孫海先生投資了兩千八百萬,但因為林政單位低估開路成本造成他損失慘重,他只好找上農林系統的官員去幫忙陳情,驚動了層峰,最後直接去幫他申請美援。這是第一個申請美援的民間林道建設案,一九六一年(民國五十年)負責的美國官員還去丹大第八林班看過。(註2)

過了開路經費這關,孫海先生的神通級政商關係就可以繼續發威了。一九六〇年中華民國政府和日本簽訂的「台日貿易計劃協定」,台灣每年可以輸往日本兩百萬美元的檜木。這保障了孫海先生從丹大林區砍出來的檜木絕對有通路可以銷售。而這筆生意就此持續了約十五年。

一九七一年,明治神宮原本以阿里山檜木建造的鳥居遭雷擊,日本人特地跟台灣丹大林區孫海先生的振昌木業購買了一千五百年的扁柏去建新鳥居。這是振昌最有名的一筆交易。


在標下丹大林班地之後,孫海先生立刻開始思考要怎麼處理原木。於是孫海先生的振昌木業在水里旁邊的車埕大肆購地,建立了丹大帝國的平地首府。他在這裡建立了鋸木廠、加工廠和貯木池等等設施,然後利用日本人當年開闢來蓋發電廠的集集支線鐵軌,作為加工後木材及製品對外的運輸管道。以下引用維基百科的一段文字描述丹大帝國的規模。

在車埕,振昌木業的廠房櫛比鱗次,鋸木廠、合板加工廠、製炭廠應有盡有,單在廠區工作的員工有六百多人,幾乎車埕的居民都在此工作。若再包括山上的伐木工和運輸工,以及道路維護工,則多達三千多人。

如果一切都是照林業單位的規定,砍樹後就造林,那麼孫海先生就不會留下這麼多爭議了。事實上,當年丹大林道周邊砍伐過後的土地,後來並不是造林等著數十年後採收,而是進入回收期更短的經濟模式──這些伐木後的土地有很高比例成了果園、菜園和農場,而孫海先生還要求林務單位改規定讓它合法化,當然這很難有求必應。

翻攝人間雜誌第二十三期第四十二頁,賴春標先生所拍攝的照片。丹大林道伐木後整地準備種高麗菜之情況。


而以上這些居然還不是他的丹大帝國最爭議的部份。引述張景森先生的一段文字來描述當年山上的狀況(註3)──

據當地布農族說,不少種菜者勾結地方黑道,偷伐巨木和樹頭做奇木桌,利潤十分可觀,而山上的巨木和殘餘老樹頭被盜走之後,這些人就放火燒山,可塗銷列入帳冊管理的樹籍,盜林證據也可以一筆勾消,然後將森林火災歸咎於原住民打獵生火,抓原住民來扛罪,然後藉此銷案。

有關丹大林道和孫海先生的傳說與故事實在太多,為避免失焦,還請讀者先了解到此即可。以下我們回到賴春標先生的故事。

一九八七年(民國七十六年)三月,賴春標先生自稱是一般登山客,搭乘材車進入丹大林道。他宣稱的目的地是七彩湖,但他的真正目的其實是要拍攝砍伐林木後仍有不當開墾的現場照片,而這在當時是一個極度冒險的舉動。那時丹大林道是以「有問題」而聞名的,當然這邊的惡勢力比較強大。

這次的拍攝行動不是很順利,農場的主人很快地開始懷疑賴春標先生的來意。

「喂!這裡不能拍照,你是哪裡來的!」……「這裡是私人農場,外人不得進入,要登山必須繞左側山路上山。」……農場的主人與另一名工人又氣沖沖的追來,指著我說:「你有問題喔!再拍就把你的底片抽掉。」……想到自己一個人在深山中,若遭到不測,怕無人通報,於是當天即趕柴車下山。……陳姓司機最後強調說:「你如果要知道真象,必須等到七月再來,因為那時候,滿山遍野的原始森林將成為綠油油高麗菜園。」

於是,賴春標先生這則報導只能繼續等到夏末才能完成。

五月,賴春標先生搭乘萬榮林道的材車,從七彩湖的另一個方向入山,想了解林田山森林鐵道通往七彩湖方向的那片伐木跡地的造林狀況。而這趟行程下山的途中,他看到了北方山谷有一條林道痕跡,材車司機告訴他那是新開闢的西林林道。

六月,在西林林道林班主業蘇山河先生的幫助下,賴春標先生順利進入西林林道的伐木現場,跟拍了伐木的完整作業流程。於是「紅檜族群的輓歌──西林林道記事」這篇報導跳過他長期關注的丹大林道故事而率先登場了,刊登於第二十一期七月號人間雜誌之中。當時應該沒有人能預料到,這篇文章還有後續的一系列發展,居然能為台灣的山林生態帶來末世前的最後救贖。

以當時的法規,西林林道這些工人沒有做錯任何事,甚至連業主也是大大方方幫助賴春標先生進行採訪。而這篇「紅檜族群的輓歌──西林林道記事」基本上是訴諸於情感面,呈現了所有的工作環節與苦衷,但也訴請大眾同意不應該繼續砍伐天然檜木。

為什麼賴春標先生要主攻紅檜?其他樹木不重要嗎?對在意生態保育的人來講,每一棵樹都重要。但對於林業而言,當時真的只有檜木重要(請注意紅豆杉和牛樟都是近年才因生技需求而成為山老鼠的目標),因為賴春標先生得到的數據是它佔林業收入的百分之七十至八十。如果能爭取到社會大眾的認同,禁伐天然檜木林,那就等於完全阻止了台灣的林業活動。這就是為什麼賴春標先生要主攻紅檜的根本原因。

這篇報導顯然立即引起了相當大的迴響,雜誌社決定要乘勝追擊。可是,下一個故事的題目呢?當初丹大林道的故事就是因為還缺了一些照片,所以才沒辦法發表。於是八月緊接著出刊的第二十二期人間雜誌,雜誌社請賴春標先生挖出了一堆幻燈片庫存,撰寫了一篇「保衛台灣最後的原始森林」,大致介紹雲杉、冷杉、鐵杉、檜木等等。人間雜誌的編輯部門也配合邀請幾個廠商,製作了幾則與森林保護相關的廣告,交叉出現在這則報導的頁面之間。

附帶一提從這樣的小事也可以看出賴春標先生有多麼愛樹。一般人爬山的幻燈片不是人物就是風景,有誰的幻燈片庫存可以挖出一堆各式各樣的樹木照片呢?

而「保衛台灣最後的原始森林」出刊不久後的八月中旬,賴春標先生趕快利用林班人員還沒有注意到這些文章的時間差,成功地偷襲了丹大林道的伐木後開墾現場,補足了報導所需的高麗菜園照片。九月緊接著出刊的第二十三期人間雜誌中的「丹大林區砍伐現場報告」一文,賴春標先生給了孫海先生的丹大帝國重重的第一擊。

此時的丹大林道已不全然是由孫海先生的家族在經營。孫海家族的說法是,他們讓當年有功的員工也能夠使用一些孫海向國家租用的地去開墾,但實際上當然不是這麼回事。透過實地訪談,賴春標先生了解到除了丹野和森野兩個農場,八林班一帶又另外有四個農場主人,這些人各有其經營方式,有養鱒魚、搞觀光的也有種高麗菜的。簡單來說,這就是個二房東的概念。

對此議題林務局的說法是,他們只有租地給孫海先生,孫海先生有得到一個補償方案,被允許種植一定比例的果樹,而他們從沒有聽說過山上有高麗菜園。但賴春標先生直接在「丹大林區砍伐現場報告」一文中放上八月份剛拍攝到丹大林班地種植高麗菜的照片,而那個現場什麼果樹也沒有,這讓林務局的官方說法看起來完全是個笑話。

不同於「紅檜族群的輓歌──西林林道記事」只是訴說千年紅檜被鋸倒的悲情,這次「丹大林區砍伐現場報告」的質疑直接已經拉高到違法問題,而這件事就是基層公務員最害怕的。這時他們只能希望沒人注意到這些報導。

但事情沒有如這些林務官員所願,這三篇文章喚起許多知識分子的重視,長年關心台灣山林的影像工作者賴春標先生終於不再是孤軍奮戰。

林務局的何德宏局長決定親自回信給賴春標先生。可是何局長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回信給了賴春標先生更堅固的法規依據和更明確的指示。原本基層林務官員還可以隨時改口說是實務慣例或是與孫海先生的特別協議,就賭記者沒被授權可以進來調查。但局長回信所闡明的一切規定,就不再是基層人員可以隨意扭曲的。永不放棄的賴春標先生拉了自立晚報的李疾記者一起上山,真的一項一項照局長的回覆去查核,而且還額外拉出一條丹大林班伐木區域海拔高度太高(超過二千五百公尺)的新戰線。所有的查核在十二月進行完畢,一九八八年(民國七十七年)第二十七期元月號人間雜誌刊出了「來自台灣森林的緊急報告」這一系列三篇文章,再一次打臉林務局。

這系列文章出刊後三天,二十八名立委聯名提出質詢要求查辦。

一九八八年(民國七十七年)三月,東海大學林俊義等百位大專院校教授聯署,於植樹節當天在自立早報提出全版「搶救台灣森林聯合宣言」。自此保林運動開始大串聯,持續關注相關議題。

如果只是像「紅檜族群的輓歌──西林林道記事」訴諸生態理念,那能影響的只是少數知識分子。但丹大林道的故事效果完全不同。一旦抓到違法的小辮子,檢察官就不得不上山來辦。而一旦有公務員被抓去關,原本的官民默契就會全面瓦解。

丹大林道這個案子最後在檢察官的偵辦之下,事實的嚴重性一路拉高到林班界木照片偷天換日,也就是說流傳於原住民部落的盜砍傳言完全是真的。只是過了十多年後不是用放火的方式,而是直接刻了假的林班界木鋼印,想要砍多少就找棵樹重新蓋上去,然後再請內應去幫忙替換照片。這個弊案的細節被整理在一九八八年(民國七十七年)六月人間雜誌第三十二期,賴春標先生所撰「呼之欲出,官商勾結盜林慘案!」一文中。

這下子,林業的黑暗面全部被攤開來了。其他林場應當也多多少少有些問題,只是還沒爆開來。反正檜木的存量已經變少,砍伐效率一直降低,在這個時間點收手,其他同樣有問題的公務員能閃過坐牢的命運,退休金還是照樣可以領。林務包商們雖是覺得可惜嘛,其實也沒那麼難過,因為林業在走下坡已是不爭的事實,相較之下要比以前開闢更遠的林道才能砍到一叢檜木,利潤真的比較差。外面的保育人士怎麼說是一回事,公務員想的可又是另一回事,他們只是發現一個借力使力擺脫麻煩的時機而已。

於是,出乎意料地,政府在一九八九年(民國七十八年)宣佈禁伐全台針一級天然林。

該年七月一日,林務局依照此事件爆發之前即已開始的規劃從事業機構改制為公務單位,編列預算由國家養人。沒有先行了解丹大林道的特殊歷史,不小心把自家收賄基層公務員推上斷頭台的何德宏局長依然留任了六年多。而之前究竟是誰那麼罩,能讓孫海先生的丹大帝國成長到如此規模,這件事迄今依然是個謎。

回顧對應的時代背景。一九八七年(民國七十六年)七月解嚴。一九八八年(民國七十七年)一月蔣經國過世,這個時期的政局其實有些不穩定。若是再早一些,政商體系也許會用某種方式把此案強壓下去,賴春標先生其實也剛好碰上一個對的時機來推動此事。

非常有趣的是林務局記錄歷史的大事記,居然不願意記載禁伐針一級天然林此事,而且完全沒有提到此弊案。這個禁伐針一級天然林的規定遲至二〇〇七年才以更正的方式添入林務局歷史的大事記,而且還是放在一九九〇年(民國七十九年)十月的位置。感覺上迄今官方好像還是一直在迴避這段歷史啊。


註1: 出自賴春標先生一九八七年(民國七十六年)九月人間雜誌第二十三期「丹大林區砍伐現場報告」一文當中,巒大林區管理處秘書李如順先生的口述。

註2: 請參考維基百科─孫海網頁。

註3: 引自張景森先生──孫海橋的故事一文。


*本文摘錄自「紅檜、水鹿與獵人」,並經原作者蔡日興先生改寫,刊登於網站–故事。「紅檜、水鹿與獵人」為一本五萬字的免費電子書。此書描述跨越百年的台灣山林生態歷史,對近三十年來台灣高山地區野生動物數量的劇烈變動提出觀察,並試圖分析其主要原因。

看完後我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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